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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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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之后,陈星杨早早就睡下了。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道长,带我一起去嘛。我给你打下手也可以呀。是清亮不羁的少年声,一分戏谑二分娇俏,剩下七分,都是笃定了不会被拒绝的底气。明明是黏腻的撒娇央求,却不觉难缠,只让人听了一耳朵的桂花糖。陈星杨从第一次梦到这个声音,就觉得被一张桂花织的网兜住了心,那小小黄花,密密缠绕,满开着,熟透了,被风一吹,骨头缝里都渗着香蜜,直逼得人面红耳赤,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在控不住的笑,笑弯了眉眼,笑抖了手,拿不稳剑,也守不住心。
那是桃源一样的梦,是九天外的梦,陈星杨贪恋着这把嗓音,沉醉在这不黑不白非明非暗的梦境中,他羞红着脸,从不敢去看那人的脸。可今天他想要看,他想知道这毒药一样的嗓音有着一张什么样的脸。但当他抬起头,面对着声音来的方向,却什么都看不到,努力睁大眼睛也是什么都看不到。陈星杨用力在脸上抓,想把遮在眼前的东西抓掉,可什么都抓不到。那人就在自己面前,一伸手就可以抓得到,可为什么就是看不到。陈星杨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温热的液体顺着面庞流下来,他看不到,是泪,还是血。他崩溃地跪下来,他大喊着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可谢牧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这都是你自找的。
是,是我自找的,我不该觊觎不属于我的东西,我错了,你饶了我吧!陈星杨能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突然有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用力把他贴在怀里,拿开了捂住他眼睛的手,陈星杨满眼的泪,透过破碎的眼泪,看到的是谢牧的脸,谢牧一如既往玩味的眼神,盯着他说,晓星尘,我们在一起吧。
陈星杨抓着那只手,哭得喘不上气来。哭着哭着,他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喊他的名字,星星,星星。那不是梦中人的声音,不是谢牧的声音,是温暖熨帖的嗓音,是杨伯。陈星杨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发现姥爷正用力抱着自己,旁边是急红了脸的杨伯。
“星星,做噩梦了吧?”杨伯看陈星杨醒了过来,连忙端了杯水给他。
陈星杨从姥爷怀里坐起身,接过水喝了两口,略有迟疑地说:“姥爷,杨伯,你们怎么在我屋里……”
“你可给我们俩老的吓死了,就听你在屋里大声喊,进来一看你俩手在自己脸上乱抓,还扯着嗓子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你这是做什么梦呢?”杨教授乐呵呵地看着陈星杨,觉得外孙子不过是做了个噩梦,“还是给你挂上窗帘吧,睡眠环境越黑,越利于褪黑素的分泌,就能睡得更好。你从小睡眠不好,就是没有窗帘。”杨教授对于陈星杨睡觉不要窗帘这件事耿耿于怀十几年。
“我,我没梦到什么,就是梦到跟人打架了。”陈星杨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实话,“我不想挂窗帘,太黑了。本来做梦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
“没有,没什么,我习惯不挂窗帘了。我没事了,姥爷,杨伯,你们也快去睡吧。”陈星杨只觉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累到不行。
“做梦当然看不见,谁能睁着眼睛做梦啊。”杨教授其实听清了,他接着说:“不管跟谁打架,气势上不能输,不能怕,正面武力值不够的话,就动动脑子,曲线救国,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嘛,男子汉不能打架的时候求饶,太怂,知道嘛。”
陈星杨听杨教授越说越精神,心里开始翻白眼,姥爷这玩世不恭的性格,绝对不会随年龄增长有所收敛的。“好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求饶了。”
“就是嘛,再说了,在梦里打架,你怕什么,又不可能真的打出什么事儿。要不然你去学学跆拳道防身术什么的呢?”杨教授竟然开始一本正经的讨论。
“好了,少爷,你这说的都跑哪儿去了。”杨伯及时出言打断了杨教授的脑洞,陈星杨对他投去了感激的眼神。杨伯没忍住笑出声,拍了拍杨教授的肩膀,“走吧,大半夜的,孩子该睡了。你也去睡。”
杨教授想了想,遂站起身,同杨伯一起走出房间,离开前又对着陈星杨说:“去,再做个梦,谁打你了,打回来。”
陈星杨腿支着手臂,手支着额头,实在不想再多看姥爷一眼。
两人除了房间,陈星杨躺回枕头上,回想着姥爷的话,打回来,上哪儿打回来,谢牧估计再也不想见我了,哪座山上的石头,能来攻谢牧这块玉呢。
之后陈星杨又请了一天假,再去学校的时候,谢荛主动过来找他,告诉他谢牧要去英国了。
“他不参加全国赛了?”陈星杨很是疑惑。
“恩,先转到那边高中,然后考A—Level,不在国内读大学了。”谢荛噘着嘴看着陈星杨,满眼的不开心。
“你之前不是说他已经内定了保送Q大的么?”
“是啊,就是昨天,我大伯和大伯母回来了,我哥跟我大伯聊了好久,昨天下午就选定了学校,明天我大伯就先过去接触学校,我哥今天去交签证材料,他做了加急,24小时就能下来,机票都买好了。”
“哪天走?”陈星杨觉得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可还是脱口而出了。
“这礼拜六。”
“……”陈星杨抿着嘴低下了头。
谢荛犹豫了一下,张口问道:“小星星,你,去送我哥么?”
陈星杨为难地看着谢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谢荛叹了口气,“我回来把航班信息发给你,你自己决定吧,我哥这一走,估计最早也是明年暑假才会回来吧。”
陈星杨依旧只是看着谢荛,没有说话。谢荛心里凉凉的,她觉得有一股气在心里,可又不知道该怪谁。她突然有点可惜陈星杨全国赛的资格,这么一想,谢荛觉得哥哥更让人讨厌一点。
礼拜六一早,谢荛躺在床上拿着手机在想要不要再问问陈星杨会不会去送谢牧,另一边,陈星杨躺在床上正拿着手机看谢荛发给他的航班信息,是礼拜六夜里的航班,半夜1点多起飞,那么多时间段不选,偏偏选了个自己根本出不去门的时间。不过,在谢牧买票的时候,应该压根就没有想到过自己吧,但是国际航线普通人买红眼航班太正常了,对于谢牧那样的大少爷,又怎么会在乎这点票价差别。陈星杨抱着手机在床上翻来翻去,最终还是点开了滴滴,预约了夜里的专车。
谢牧临时决定要走,家人虽然措手不及,但好在所有要用到的文件资料都是现成的,加急签证过了一天就下来了,学校也找好了,谢牧选了一所历史悠久享有盛名的私立男校,传回来的照片里古朴典雅的英式建筑让谢荛心动不已。虽然心里很不满哥哥对陈星杨的做法,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堂哥,谢荛很不舍得谢牧离开,从到了机场就开始眼泪汪汪,谢昌宁就更是心中难忍,只觉得谢牧是被自己逼走的,他很后悔那天打了谢牧一巴掌,这可能是谢牧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家人打耳光。奶奶年纪大了没有到机场去送,爸爸在英国等他,妈妈自己刚回国就要送谢牧走,虽然不舍,但并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情,和心中有结的谢荛以及心中有鬼的谢昌宁不同,只有谢牧妈妈轻松自然。一同去送机的金正看着每个人不同的表情,不免无声地笑了笑。
谢牧看时间差不多了,又在妈妈的注视下把机票护照银行卡零钱电话卡检查了一遍,确定无虞,谢牧抱了抱妈妈,答应放寒假的时候一定会回国。抱谢荛的时候,谢荛果然大声哭出来,谢牧揉着谢荛的头发,笑她还跟四五岁的时候一样,谢荛从出生就跟在谢牧屁股后面,和亲哥哥也没有区别,这算是兄妹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离了,谢牧心里也很难受,破天荒地也叮嘱了谢荛一堆。抱到谢昌宁的时候,谢昌宁竟然也红了眼睛。在谢家,真正每天一起生活的,也就是谢荛谢牧和谢昌宁了,谢昌宁算是真正意义上这两个孩子的监护人,虽然也大不了几岁。之前谢昌宁出国访学一年,却总是要回来的,可谢牧这一走,也许真的就是一别天涯了。本来两人还说好年底一起去英国,现在也只能说世事无常了。谢牧用力地箍了谢昌宁的后背两下,笑着说:“小叔叔,你不学着谢荛,哭两鼻子么?”谢昌宁没接这个茬,只用力地说:“好好照顾自己。我年底去看你。”谢牧点点头。轮到金正,金正一个大拥抱把谢牧揽在怀里,贴着耳朵说:“你这家伙,那天晚上怎么中途变卦啊,人家小哥哥很失望呢。”谢牧从金正怀里出来,对着肩膀虚虚地给了一拳,“滚蛋。”金正却很少见地一脸正经地说:“走吧,我送你最后一程。”谢牧点点头,转回头跟家人说金正送自己就行了,又抱了一圈,和金正走出了贵宾候机室。
走出来没几步,金正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你那天晚上没做完,不会是想着为你家陈星杨守身如玉呢吧?”
“滚,还没完了。老子没找到套,谁知道这种出来约的有没有病。”
“你这借口真的找的太牛逼了,我真想给你跪下。”
“干嘛,不至于还跟你哭诉吧?”
“那倒不至于,你不上,有的是人排着队等着翻牌子”,金正扭过头,确认现在的位置贵宾候机室看不到了,用手指着靠近指示牌的休息椅,“你往那边看看,好早前我就发现了,不过我不熟,不敢认。”
谢牧知道金正不过是给自己个台阶,如果谢牧不想理,直接说看错了,走人就行了。那靠在休息椅上的单薄身体,还是记忆里毛茸茸的自来卷,他垂着头,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被机场顶棚的大灯照着,白的发光。谢牧想起那个下午收到的照片,那个被悲凉气息笼罩着的,随时要塌下去的肩膀。谢牧用力咬了咬下嘴唇,梦魇似呆站在那里,他知道自己有多想要把这个背身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谢牧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金正伸手推了他一下,提醒他该去安检了。谢牧深深吸了口气,罕见地对金正语气和缓,甚至有点商量的意味,“你去,去送他回家。这么晚了,不安全。”
“你不过去说句话么?”
“不去了,都决定要走了,还撩人家干嘛呢?”这句话说出来,谢牧才发现,他已经不在意了,他不在意那个梦是真是假,不在意陈星杨是不是骗了他,此时此刻,他只希望陈星杨能够平安回家,他甚至有些生气,这么晚,跨越整个界城跑到机场,不懂什么叫做可能会遇到危险么。
“成吧,那你自己安检去吧,我去送他回家。”金正也罕见地说了句正经话。他拍了拍谢牧的肩膀,“照顾好自己兄弟,有什么事招呼我。走了。”说完,金正便朝着陈星杨的方向走去。
“哎”,谢牧看着金正走了两步,连忙叫住他,“以后,罩着点他,多谢了。”
“别废话了!谢你大爷!”金正一边倒着走一边冲着谢牧比了个中指。
谢牧看着金正走到陈星杨身边,弯下腰和他说话,陈星杨的侧脸似乎能看出有些茫然,突然他站了起来,朝着谢牧的方向转过了头。这猝不及防的对视,谢牧一下子慌了,艹,刚才就该抬腿走人。可当他又看到那双小鹿般的圆眼睛,却像是浇筑在当场的一根水泥柱,被封印住了。他开始害怕,他怕陈星杨突然跑过来,但也害怕陈星杨跟着金正头也不回地走。就在谢牧天人争斗的时候,陈星杨低头看了看手腕,谢牧知道那里有一块手表,陈星杨应该是在看时间。之后陈星杨抬起头,对着谢牧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满足,快乐,就像误入密林的小鹿找到了回家的路,像是那一晚在江边的笑容,像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一下子都开了。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啊。谢牧看着陈星杨举起右手,朝自己用力的挥了挥手,又挥了挥手,然后垂下了眼,垂下了手,对金正说了句什么,转身走开了。金正扭头看了谢牧一眼,连忙追了上去。只一眨眼,两个人就不见了。
陈星杨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