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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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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孝满,今日魏容将在大庙之前举行践祚大典。
这一年魏容再也没来过东关,只时常安排内监送些财布珍玩来。倒是齐姬时不时将宋平真召进魏宫,看似感念她的恩情,实则折腾。
宋平真靠坐在居室小窗边的看着又一季木棉叶簌簌飘落,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扫前日阴沉多云,算得上秋高气爽。可她记得这一日在史书上这样描述:魏皇践祚,有星孛入于北斗,彗先出东方,见北方,或竟天。
在古代彗星被视为灾星,与人间的战争、饥荒、洪水、瘟疫等灾难联系在一起。践祚大典上,有彗星凌空而出,这是不祥之兆。趁灾彗谣谚,魏璧月姬举乱,占据安邑,年后方平。
这场内乱对初践国祚的魏容是一场不小的冲击,因彗星出现导致内乱,算得上是无妄之灾。谁能想得到魏皇掌政前这几年,正是彗星回归期呢,彗星一次次出现在中原大地,所有的灾祸悖逆都被与践祚大典上的彗星初现联系在一起,谣言四起,魏王得位不正,天命不允。
宋平真想到那偶尔会在魏宫中见到的少年,身着魏王衮服在随侍拱卫中,却沉默如泥人土偶,即将于彗星一同到来的内忧外患,还有直戳他脊梁骨的流言,将统统压在他身上。
宋平真掐着手,有些犹豫,她不能告知月姬魏璧即将举乱,改变大事发展,但若她提早预警彗星将出,告诉他这是天象,与他是否践祚无关,会不会让他好受一点。
对,我只是告诉他一次即将出现的彗星回归,并不算改变了什么。宋平真这样想着,叫来了昶淞和裘,让他二人带着她的印信尽快去魏宫求见。
好在齐姬为了显摆于她,早前给了她能出入魏宫的印信,不然这样的大日子,魏宫戒严,她根本没办法传消息。
宋平真睁眼,只觉头昏眼花,想要揉揉太阳穴,才发现自己被人五花大绑,倒在车舆里,身侧是一个穿着菱花曲裾的妇人。
妇人见她醒了,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拿水囊喂了点水给她,却没有解开捆绑:“劝女郎安生些。”
马车一路疾驰,被捆着无法掌握平衡的宋平真被颠得犯恶心,她瞥了眼因颠簸而抖开的车帘,外面是沉沉夜色和原野,她被运出了大梁。
在昶淞和裘走后不久,就有一队内监驾车而来,说是太后召见。宋平真没有防备,猜想是齐姬知晓她传进宫的消息,要见她,也没有知会在后室里烧火备饭的袖椿伴瑕,上了车,喝了内监递来的水,便睡到了现在。
是齐姬终于容不得她,打算把她运出杀掉了吗?
宋平真靠在车舆外栏上,她并没有在藻华殿里见过这个妇人,若齐姬真要对她下手,她不会还专门寻个生人来。
心念电转,宋平真平静地问:“月姬抓我干嘛?”
妇人有些惊异,上下打量她一通,笑道:“既然女郎猜到了,那便听话些,夫人自有安排。”
安邑行宫
宋平真紧紧裹着被子,躺在昏暗的小间里,她没想到月姬的安排就是没有安排。宋平真寻思,月姬抓她,可能就是顺便,顺便掳了她到了安邑,找了个地方关起来,然后就忘了。
是的,忘了,宋平真很确认这一点。
如今隆冬,是第二年的正月下旬,自去年九月里被掳至安邑,宋平真一面都没见到月姬或其他任何说得上话的人,她就像被遗忘在了这个安邑行宫不知名的小间中。
除了偶尔会来给她送些吃食的妇人,可是就连妇人也有快十日没来了。
她早想明白了,齐姬时常召她入宫,而她又毫无保护地住在宫外,简直是放在别人眼皮下面的烤鸭,被掳走到这一田地,三分怪齐姬不安好心,还有七分都怪她自己马虎大意。
五日前宋平真吃完了最后一点存粮,又冷又饿。
最开始餐食充足,气温还不算冷的时候,宋平真受不了的是长时间无人接触的幽禁,毕竟没有手机也没有网络,连本混时间的书都没有。如今断水断粮,饥寒交迫,宋平真也不知道是生理的不适更折磨人,还是心理的空虚更让人发狂。
宋平真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望着只能透进一线天光的木门。她现在只期望,那妇人记起来这小间里还锁了一个人,能带上热腾腾的汤饼让她吃上几口,如果能带几床厚实一点的被子,那就更好了。
月姬魏璧之乱什么时候平息,史书只讲年后方平。
年后什么时间却没讲,今天是年后,今年年底也是年后,但宋平真清楚认知到,自己再没吃没喝,可能活不过这个正月,并且她也并不希望魏容的军队在这个时候杀进安邑行宫。
想到这儿,宋平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曾经在出逃路上,魏容质问她想象过手无寸铁,忍冻受饥,任人宰割的日子吗?不过四五年,她现在两个结局,要么饿死,要么冻死。
恍惚间宋平真嗅到了一股焦糊味,远处似乎还有喊杀声以及附近宫人奔逃的脚步声。
宋平真睁眼,火光带着虚无的温度映照梁了门缝下的一片地。
她想开口叫住附近奔逃的宫人,开了开口,却只能发出“嗬嗬”声,她好几天滴水未进,又发起了烧,竟连句话也说不出。
这就是她不希望军队现在来的原因,她不能指望魏容会告诉麾下每一个军士,注意搜救她,甚至魏容可能都不知道她就在安邑行宫。
在古代,攻打一座宫殿,最常见的莫过于烧杀抢掠,第一个烧,对于几乎不能动弹的她来讲,是致命的。
烟气愈浓,宋平真将整个人埋在这张冷硬发臭的被子里,眼前开始一阵一阵地发黑,现在她新添了一个结局,烧死。
还挺不错,宋平真昏昏沉沉地想到,自己这么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家了?如果能回家,那痛苦就痛苦吧。
哐当一声,小间的门被人踹开。
空气伴随烟气一同涌进小间,宋平真挣扎着抬起头,还没看清,便被人一下抱了起来,她努力攀着他的衣领,想要看清救她的是谁。
五个月来第一次走出小间,陡然大亮的天光晃花了宋平真的眼,她只看到了一个肖似魏容的下颚,便失去了意识。
“大王。”有将士迎上来想为魏容分忧。
魏容避过,声音低哑:“叫个医官过来。”
他抱着怀里的人,一步步离开安邑行宫,坐上天子驾辇。
临行前,他回头看向这初建不过几十年的安邑行宫,吩咐道:“都杀了。”
驾辇边戍卫的甲士有去传令,无人对这个命令有异议,举乱悖逆,本就该杀。
魏容垂眸看着枕在他腿上的人,一下一下为她顺着油腻蓬乱的头发,她瘦了很多,状态堪比路边流民饿殍。
魏容想起那年遄台官驿,她隔着人群和庭院看向他,尚未长开的少女,黄衣青裳白狐裘,眼中若有星辰,而今却穿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脏衣,呼吸微弱,似乎下一刻就会死去。
从前的魏容看到流民受苦都会不忍,而现在的他就算有人在他面前被五马分尸,他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可她是不同的,她不可以也不应该受苦,她应该永远光鲜,永远超然又骄傲地活着。魏容想起进门时她挣扎看过来的视线,那双让他又爱又恨的幽深眸子,里面一片荒芜,只有卑微的,对生的渴望。
半年前践祚大典前,昶淞和裘带着她的印信和信笺来见他,她在信中说彗星凌空,或竞天。她说这是不可避的天象,但与他无关,让他不必把哗议放在心上。她那会儿在担心他。
魏容知道她的性子,本来她更习惯于什么都不说的。
她担心他,这让他很高兴。
想到有一年没去过东关,趁着大典结束,人心惶惶,他乔装改扮,带着昶淞和裘,却发现她已经失踪大半日。
接着是月姬魏璧趁灾彗谣谚举乱,带兵冲出大梁,占据安邑。
他一头要平乱,一头要兼顾找她,最后问到说是宫里来的马车接走的她。
那是他第一次与齐姬撕破脸,他带剑进了藻华殿,以齐姬最钟爱的“内侍”性命威胁,逼她道出她的下落。
齐姬先说不知下落,后又说,践祚大典那天,月姬的人来找她,要她以太后印信换她恩人的命,她哪知说的是谁,又是真是假,就没搭理。
魏容记得那天,他那无一处不精致华美的母亲,坐在藻华宫上首,眼珠子提溜转,她那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小心思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
月姬怕是也没想到自己会高估了齐姬的道德操守,她哪里是不知道,她只是巴不得从前需要她仰望的人,统统栽进泥地里,哪怕那是她的活命恩人。
魏容被气笑了,摔袖离开,这个被权势蒙了心智的妇人竟是他的母亲。
魏容抚过宋平真干裂的嘴唇,是他的错,他以为保持距离,将她搁出权力中心是最好的保护她的手段,害得她差点如那彗星一般,在片刻的闪耀后,永远离开他。
是他忘了,她是中山王室的王姬,是临淄王台的贵女,天生就在权势中搅弄风雨。民间对她而言,才是陌生又危险的地方。
那便住进魏宫吧,他承诺过有生之年保证她的安全,只有他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真真:hello?还有个自由呢?不要自说自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