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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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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昨日闹了一夜,府里上上下下都有些倦怠。潇湘馆里黛玉尚未起床,紫鹃吩咐伺候洗盥的丫头备了热水就放下且去歇着,待姑娘醒了,自然招呼她们。
丫头们自然乐不得,嘻笑着下去了。外头留有粗使婆子拿着扫帚扫院子。紫鹃自己梳洗了,又和着衣裳在外屋躺着,正朦胧中也要睡过去。偏宝玉早起无事,顺脚一径来至潇湘馆前,见其湘帘垂地,悄然无声,一面掀了帘子进来了。
紫鹃忽听珠穗门帘一阵响,忽地一下子就醒了。抬头见是宝玉来了,因笑道:“宝二爷这么早就起了?”
宝玉正往内间去,听了不由住脚道:“哪里早?前头都吃了饭了,妹妹倒还睡着?”
紫鹃起身答道:“还没呢,等醒了再来罢。”
宝玉笑道:“旁的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她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说着,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了里间,见黛玉睡在那里,忙上来推她。
黛玉正犹在睡梦中,迷蒙中自己不知怎么竟变成一颗花草,根系正硬,正是结果之时。待稀里咕噜地结出一串红色的果子,她正自得,却有一乌亮的爪子把她结的果子一把撸了个干净。这也罢了,偏它还犹觉不够,伸出滑腻的舌头去舔她的根茎。她竟如何都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梦里心里思忖着;想必是巨兽。又如何都躲不开,通身被那舌头添咬的又痛又痒,禁不住左右摇晃枝叶。梦里她正勉力支棱着,就听有人推她,耳边也传来声音道:“好妹妹,又睡觉。”
黛玉方大醒过来,晃了一回神。翻身见是宝玉摇晃她,心里老大不自在,合眼道:“你且出去逛逛,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说话。”宝玉仍是不走,因他素昔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又与黛玉十分熟悉,便坐在黛玉床上笑道:“要往哪里去呢,见到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正想着定是昨夜之事她才做了这样的梦,见宝玉要坐下来,心里十分膈应。忙起身拢起被子往里侧退过去,一面道:“那你先出去,我这就起了。”
宝玉原不曾见过黛玉这般景况,此时便有些讪讪的,欲说什么又不好的说的,总也不能说一起躺着说话罢。自己咕哝半晌才道:“妹妹气派越发大了。”
黛玉登时便回道:“眼见年纪越来越大了,哪能连了道理也不知道。”说完,自己又掩了嘴,更气昨日十分。
哪知宝玉见黛玉如此作态,当是黛玉懊悔这般说话,也不计较了,便出去外头等着。紫鹃等进来伺候,待收拾妥当,黛玉掀了帘子出去与宝玉道:“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宝玉放下茶盏,见黛玉刚睡醒仍有些朦胧,星眼微扬,耳边又听黛玉说话,心下莫名有些喜不自胜,听黛玉搭话便笑道:“昨日你没看见?太太怕我熬不住,三更时候就催我回来了。倒是你,跟着老太太熬到那等时候,身子可受得住?”
黛玉脸色不自觉发烫,道:“还好,觉得今年身子倒比往年好些似的,入了秋也没咳,觉也觉着比往年多了不少。”
宝玉笑道:“那感情可好。”又问吃得哪个大夫的药。黛玉道:“也没吃的什么药,还是前日的那些,许是这几年把药都喂足了,自个就好了。”
宝玉想了一回,又叹道:“还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养人。”黛玉回道:“正是呢。”又说:“咱们去老太太那里罢,想必老太太也该起了。”如此二人便约着到了前头去。
因贾政出门在即,众人怕老太太伤情,俱在前面陪笑。凤姐见了黛玉过来忙近前笑道:“好妹妹,我有两张纸的字认不出,也不好随便人胡乱传看的,你可有时间帮我瞧瞧?”
黛玉笑道:“我成日也没什么事要做,直接叫人拿过去就是了,说什么得不得闲的话。”又问凤姐:“前儿不说已是认得几个字了,怎么今儿又难住了?”凤姐笑道:“你只管看就知道,我认得那几个字算得什么?”
王夫人见老太太与宝玉携手说笑,听见这边他们的音,回头说道:“亏得你们姐妹们识字,外头的那些相公如何也比不得自己家里。记得个几年前的事了:相公们合账,怎么算也有几百两银子对不上。后头才知道了,明明说是个赤金坠玛瑙的钏领了钱出去,偏拿回来不过是个镶金坠猫眼石的,还有个粉青釉的瓜棱贯耳瓶,仔细对过了几遍才知也不是那么回事。如此一番,这一二百两银的空子可不是让那些人合伙钻了去,你说他们胆子可大,倒敢想出这个巧宗来。”
凤姐笑答道:“我那上头倒不是这些,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留下的字迹,我心里好奇,才找妹妹看看。太太说的,如今这府上断不能有这样的事了,我吩咐了来回都派两个管事的互相监管着,出了事也不用找别人,只管找他们要说话就是。前头信着他们,他们倒欺着咱们,少不了我要做这个恶人了。”
王夫人笑着点点头,仍与凤姐商量着贾政出门如何祭祖等事,黛玉随着老太太用了碗厨房早上留着的碧梗粥,各人俱坐了一会儿方散。
清秋八月,雨水总是勤些。外头渐渐有雨声潺潺,黛玉无事可做,便披着薄毯,窝在月洞窗内,手里捧着摩诘诗词研读。其实这些早读熟了,可也没甚旁的书看,不过是闲看着玩,黛玉随便翻了两句,正见送元二使西安的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不由得怔了怔。遥想那西厢记里也有一句“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这两句正是异曲同工,情谊相通。黛玉不禁心有所感。
西厢记里那国色天香的莺莺小姐与德言工貌的张君瑞受莺莺小姐老母亲阻隔,两个有情人却不能成眷属。张君瑞相貌端正,聪明机敏。那莺莺小姐实在心系张君瑞,又有丫头红娘帮衬,便暗里与张君瑞做了一月的夫妻,日夜行那等亲密之事…自己深知那昨日那事本是不该,可事到如今自己羞意多过恼意又成了什么呢?
黛玉正思量,此时恰逢紫鹃捧了一碗燕窝拿过来放在旁侧小几上。紫鹃道:“燕窝八钱,冰糖五钱,我看着熬出来的,姑娘就趁着温热喝了罢。”黛玉看了道:“我不想喝,随便给了谁罢。”
紫鹃劝道:“怎么又不喝了呢,身子好了些也不好就不管不顾的,平日里也要养着才是。”
黛玉道:“你只管催,我喝不喝与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平白放着也是放着,拿了那么一大包过来,又是成色好的,旁的人家想要却连看也看不着,咱们这里干放着等它霉坏了岂不是罪过?”
黛玉想了想,自己叹了一声,抬头见紫鹃端了杯子已是转身出门去,也懒得再叫住。低头再看书上那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心里已是五味杂陈,又羞又气,又悲又喜,兼外头雨滴竹梢,略显凄凉。黛玉幽情满溢,发章成句,遂作诗一首。
因格律对仗不是极严,又是小诗,因随手命名为《玉楼春》。词曰:
柳映玉楼三五夜,良夜喧喧酒尽情。
画堂鹦鹉语雕笼,阶露团菌将欲行。
香灭绣帷人寂寂,倚槛无言梦前倾。
月神何处纵疏狂?娟娟明月短长亭。
吟罢搁笔,方欲歇晌,丫鬟报说:“二奶奶派人来了。”一语刚落,见小红打着竹伞过来。黛玉笑道:“我当下雨了,就无人来了呢,难道你们奶奶十分着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