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来》有人思远山

3、你叫宋星来

　　从那天起，宋风回请了长假陪护星来，按着医嘱给她放音乐，天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吃住都在医院。
　　她的课委托给一个同事继续上，手头的研究课题，只要能交给学生的，她都连着论文署名权一起交出去了，实在脱不开手的，她答应学校在假期里完成，成果按时发表，校长这才批了假，还千叮咛万嘱咐，最多不能超过两个月。
　　她嘴上答应，其实心里没当一回事。她会一直等到星来苏醒，就当是多年情分，最后送她一程。
　　星来睁眼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有时候甚至会转一转眼球，目光追着床边的宋风回走。每一次，宋风回都在心里演练她真正醒来的场景，想着该同她说些什么。她终究不是诗人，没有那么多眼泪和沉默。
　　十月初，她的长假没完，在一次漫长的睁眼之后，宋星来彻底醒了，医生护士围着病床挤了一圈，她终于有了焦距的目光却只注视着宋风回。
　　“你，”她艰难开口，嗓音极干涩，几乎是一字一顿的气声，“你是，……风回。”

　　听到她说话，宋风回几乎分不清，那一瞬间突然涌上心头的剧烈饱满的感情，究竟是欣喜还是恐惧。如同被闪电当头劈中，眼前一片空白，脚下发虚，要紧紧抓住病床的围栏才能站稳。
　　星来的眼神还是有点涣散，但宋风回知道她已经尽力把目光凝注在自己眼睛上了。那种只此一人的专注，是她很久以前所习惯的。

　　她们六岁相识，一个失父，一个留守，在天真烂漫的年纪抱着自己都不太理解的孤独，小动物一样相互依偎，相互取暖。从那时起，她们就是彼此的唯一，星来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宋风回，她漫长而专注的目光追随了宋风回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
　　停留在这样的目光里，宋风回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回家了，仿佛温水漫过，抚慰经年离合，只余一片安宁。
　　我亦飘零久。

　　宋风回快步走近，最后却又停下，没有像陪护时习惯的那样坐在病床上。她没有猜测这目光背后的含意，之前设想无数次的对话也抛诸脑后，只淡声道:“嗯，是我。”
　　病房里一片震天的欢呼，淹没了她吝啬有限的回应，于是她也就没有继续，只拿棉签蘸了水，俯身抹在星来唇上。真正醒了才发现，星来的眼睛还是那么清亮，映着窗外的阳光，依稀是少年模样。
　　她静静地看着那双眼中的自己，终于分辨出那是怎样一种情绪，是满怀惊喜，而又自惭形秽。
　　不管她们有没有未来，在真正重逢的这一刻，她还是高兴的，无尽的忧惧都抵挡不住那一瞬间溃堤的喜悦。那是带着痛楚的快乐，因为她早已没有两全的办法。她们的过去如同一张划破了的名画，永无再续之理，星来的苏醒，是重逢，也是又一次的别离。

　　但很快她就明白，这不算是真正的重逢——宋星来失忆了，完完全全的失忆，当下思维能力仅仅相当于十岁左右的孩子。
　　思维可以慢慢恢复，记忆却不好说。上天已经眷顾了她一次，难得奢求第二次。此时“风回”二字对她而言，只是两个虚无缥缈的字符，她早已不记得字符背后的意义，甚至不知道这是个人名。
　　即便如此，她还是把这两个字死死攥在手里，刻在心上，整天念叨着，仿佛这样就能抓住自己与这个陌生世界的唯一联系。
　　宋风回就一遍一遍地回应她，嗯，是我，我是宋风回，我在这里。
　　这是上帝赐给她的最优解。没有真正重逢，自然也无需真正别离。一个白纸一样的星来，心里眼里都只有自己的星来……
　　她一生所求，无非是与她忘却从前，重新来过，现在正是天赐良机。
　　书里不是说，爱就是互相驯化吗？年少的星来驯服了她，现在该轮到她驯服星来了。她在得知星来情况的那一刻就做了决定。

　　我们可以重新来过，这一次，我还是选你，你也必须选我。

　　她告诉星来:“你叫宋星来，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好名字，跟我刚好是一对儿。”
　　星来穿着她选的鹅黄色睡裙，倚靠在病床的枕头上，似懂非懂地笑了笑，眉眼弯弯，颊边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这种孩子般的神情，如果出现在旁的成年人脸上，该是很违和的，唯独星来不同，她被宋风回养得白白嫩嫩，竟比生病前还显得年轻，这样一笑直令人怜爱。
　　“好呀，我喜欢和风回一对儿。”

　　宋风回有几千张二人的合照，有写着她们名字的户口簿和房产证，有见证她们一路走来的朋友，足以验证她所说的一切:她们是一对情深意笃、毫无阴翳的爱人。其实星来目前根本没有验证的能力，只凭借着“风回”这个名字和对这个人的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她便什么也没问。
　　虽然如此，做戏要做全，趁星来病着，她还是联系朋友修改了几百张照片的信息，伪造了些购物看病的记录，还和几个知道内情的朋友串了供。幸好当年宋星来回鄂州之后几乎和老朋友断了联系，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否则现在还真圆不回来了。
　　宋风回煞费苦心，把她们之间那空白的七年涂涂抹抹地补上了，真切到连自己都差点相信。在她的剧本里，她们毕业以后就留在了北京，从未分离，这次意外是因为星来接一位老家的亲戚来玩，路上出了事。
　　这是她理想的生活，是为她们两个人编织的一场美梦。
　　星来听她讲这些东西的时候并不说话，也不太感兴趣，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她好像只想要宋风回待在身边，黏她黏得厉害，平时喜欢挨挨蹭蹭也就算了，睡觉也要攥着她的手指，否则就哼哼唧唧睡不踏实。
　　至于复健，两个人都不着急。星来昏睡得不算久，肌肉情况尚好，恢复起来该很快，然而她娇气得很，不愿意遵医嘱练习，宋风回也由着她，甘愿推个轮椅带着她玩，医生也拿这两人没办法，干脆让星来回家疗养。
　　回的当然是宋风回的家，星来对此没有任何异议。推门进来以后，星来看到各处都摆着两个人的合照，所有用具也都是双人份，处处都留着两个人生活的痕迹。宋风回告诉她:“这也是你的家。”
　　“我喜欢这儿，”星来坐在轮椅上，牵着宋风回的衣角，被她稳稳推入一间卧室。她新奇地挨个抚摸里面的家具摆设，本能地觉得喜欢，便仰头看着宋风回问道，“我能一直住在这儿吗？”
　　“只要你想，就可以。”宋风回把她抱到床上，顺势亲了亲她额头，“只有人离家，哪有家离人呢。”
　　星来被亲得咯咯笑，揽住宋风回的脖子把她往下带，宋风回于是也摔在床上，避着星来插管后的伤口和她抱了个满怀，两人一模一样的沐浴露香气也轻轻撞在一起。

　　回家的第一个周末，宋风回就收到了宋令的请柬，两张，手写的，一定要她带个人过来看看，不然就不准进场。宋风回把那两张幼稚的卡片递给星来，含笑问她:“我家小妹要嫁人了，星来想去看看吗？”
　　“嫁人？”星来一字一句地把卡片念了一遍，眨眨眼睛，神色懵懂。
　　“就是，找到了想要一直在一起的人。”宋风回解释道，“‘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你还记不记得？”
　　“听起来，好像不是很高兴啊。”星来若有所思。
　　星来以前学的是中国史，但她对文字有种奇妙难言的领悟能力，那种仿佛天赐的灵气常常让宋风回这个正经学文学的人惊讶。车祸带走了她的记忆和知识，却带不走她的天赋，宋风回仍然为她惊叹。
　　“嗯，是这个句子用得不合适。诗里面的人一结婚就分开了，所以不高兴。”她继续解释，手指点着卡片上新郎的名字，“我妹妹不会这样的 ，张嘉赫要是敢这样对她，我早就抽他了。”
　　“既然是风回的妹妹，那当然要去看看呀。”她放下卡片，摸了摸轮椅的轮子，皱眉愁道，“不过坐轮椅去是不是不行？早知道就好好练走路了。”

　　毫无意外地，偷懒了很久的宋星来没能在婚礼前学会稳稳地走路，只好要求宋风回在轮椅上盖了一块碎花格子布，假装这只是个特别的椅子。
　　宋令喜欢浪漫，张嘉赫都依着她，所以举行的是草坪婚礼，鲜花拱门、纯白桌椅、两个人的爱情微电影……一切小女生向往过的东西都能在她的婚礼上找到。
　　虽然那些小女生向往这些的时候往往才十几岁，而她现在已经二十六了。
　　草坪边上有个小巧的阁楼，装饰用的，上面有个摄影位，宋星来就被安置在这个小阁楼里，坐在蒙了碎花格子布的轮椅上。她意识不到为什么自己与别的宾客不同，不能去新娘面前祝贺，只能待在阁楼里，反倒是和宋风回分开让她十分不适应，宋风回解释了好久，才让她答应自己离开一会儿。
　　下了阁楼，宋风回对她安抚性地笑了笑，转头走向迎宾的桌子，宋令和张嘉赫也迎了上来，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很快就看不清面容了。星来莫名感觉有点酸楚，自己都没注意到，眼泪便已落了下来，倒把旁边的摄影师吓了一跳。

　　她们去得很早，此时婚礼还未正式开始，宋令还穿着比较方便行走的小礼服，微卷的深棕色长发挽了个丸子，和黑色西装的张嘉赫站在一起，好一对璧人。宋风回道了恭喜，随手从花篮里折了一只香槟玫瑰插在张嘉赫衣袋里，压着声音说:“你可得对宋令好点。”
　　张嘉赫是真的温厚，一点不介意宋风回直戳戳的语气和略显随便的举动:“她是我的妻子，我当然会好好对她。”
　　宋令闻言，颊边一红，捶了捶宋风回的肩，转移话题道:“哎呀姐，你说这个干什么！说好带的人呢，在哪？”她左右张望了一下，没发现现场有什么可疑对象。“你不会又玩儿我吧？”
　　“没，人带过来了，”宋风回一顿，指了指已经被落在身后的阁楼，“在那儿。”
　　宋令眯着眼睛仔细看，只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坐着的女人，短发长裙，看不清模样。“你把人晾在那儿干什么？看都看不清。带下来坐着呗，都什么年代了，你身边还不好意思坐个女孩？”宋令抱怨。
　　“今天是你的婚礼，我不想出现任何争执或者不愉快。”宋风回正色道。
　　“怎么会，我只请了最亲近的家人朋友，你的事……大家都不会介意的。”
　　“不，会的，”宋风回遥遥望着阁楼上的星来，自己都没察觉到那一瞬展眉勾唇的温柔，“因为她是，宋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