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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垂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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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和楼这两天热闹得很,据说是来了个南边的戏班子,临江班,班主乃珠先生嫡传,旦角好得不得了。
珠先生,那是什么人物?四十年前老佛爷做寿,十几岁的玉面少年凭着一折《牡丹亭》惊艳四座。老佛爷赞其“字字如珠”,懿赐以“珠”为名。从此以后,闻珠之名响遍梨园行,独领风骚,无人能及。
可惜,珠先生十余年后竟离了这戏迷最多的地儿,去了南方,北平也就有日子没听着他的唱腔。好容易回来个徒弟,听过和没听过他唱戏的人都震动了,一时间听者如云,戏迷们送的花篮能摆出两条街。
陈沉正嫌自己包下的歌女腻味,便跟风来凑个热闹。
他一向不愿意同人挤在一处,又不差那几个钱,自然是坐了二楼包厢。老板和他相熟,安排了正对着戏台子的位置,临走还拍胸脯保证:“坐在这儿,您一准儿能看清班主!模样可好!”
那贼兮兮的眼神,好像陈沉脸上就写着寂寞俩字儿似的。
虽然他确实有那么点寂寞。
今儿的曲目是《霸王别姬》。
戏还没开幕,角儿便先亮了嗓,音色婉转流丽,确实是一把好嗓子。陈沉在心里边判了个分,感觉略有些失望。好则好矣,却算不得惊艳。
他没听过珠先生的戏,可若珠先生嫡传的水准就这样,那要么是珠先生名不副实,要么是台上这位没学到家。
一会儿功夫,水袖戎装尽数登场,各色的乐器促促响起,托着生旦的嗓子袅袅上升。
陈沉心里一动。这戏班子的戏唱得无功无过无意思,琴师却拉得一手好胡琴。曲行至“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一节,虞姬唱得急促了些,胡琴便极巧妙地接了一个短音为他补上,尾调依旧悠扬从容,听不出一点缝补痕迹。
他倾身去望那琴师,却被满台的珠玉锦绣笙笛鼓钹遮了眼,那人又恰好身量不高,淹在队里,连脑袋顶也看不见,只露出一角半旧的灰色棉袍。
随行的司机阿文对他这种目光十分熟悉。他跟在陈沉身边好几年了,眼见他身边男男女女来来去去,每一段情都始于这样的目光。
带着点欣赏,带着点好奇,带着点暧昧,若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兴许是这回多了几分惊讶。
阿文只当他是与那虞姬看对了眼,也凑近栏杆盯着人看。然而浓妆下瞧不出什么细致眉眼,他便热心建议道:“老板,要么咱去后台,等他卸了彩看看真容?”
陈沉狐疑:“什么时候琴师也要上彩了?”
居然是琴师?哪个是琴师他都看不出来!阿文又探头探脑的,只看见一群老头拉胡琴,那叫一个精神矍铄。
……老板的口味已经这么独特了?
陈沉也知道他那糙耳朵听不出门道来,打算自己去见见那人。他惯会附庸风雅,这样的妙人,便是个老头子,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此时台上角儿碰巧换了位置,戏服错落间,漏出半截琴,一只手。
那手真是美极了,骨肉匀停,在一色暗里闪着一种似玉似瓷的釉质的白。拨弄琴弦的手指灵活而优雅,琴声流水月光般从指间流泻下来,清凌凌的。
是个年轻人的手。
“真是天音妙手啊。”陈沉的色心顿时被这只手撩拨上来了,“交个朋友”的计划立刻泡汤,简直想现在就捏着那手把玩一番。他这些年荤素不忌,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但如此迫不及待还是头一遭,连风度也顾不上了,左右探头想看个分明,偏偏那旦角儿又挡在中间,连衣角也看不着,乐声却不间断地往耳朵里淌,浑无心机。
“老板,您要喜欢,待会儿我给您接人去?”
“再上壶清茶来。”他叹了口气,用眼神把那手细细摹画了一圈,直觉这不是个简单人物,“阿文,你不大识人呐,恐怕人家不乐意赏光呢。”
那天他听完了全场,终究没见着琴师的庐山真面目,回去忍了两日,才遣阿文找班主要人,说陈老板在梨花楼设宴,就爱听琴,要那日的琴师单独前去。
他在北平大小也算号人物,敢往东北送军火的主儿,想那班主自然不敢不从,只是那人……正好今日丁伯伺候了几年的昙花要开,他琢磨着香花赠美人,也是雅事,说不准美人看在花的面子上也就来了,便派人抬着跟阿文一道,权当见面礼。
陈沉确实玩得开,但还是有个大概的品格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个,不带脚踏两条船的,因此约人之前便遣散了那歌女。若泡不上这琴师,再找新的不迟。
“他答应了?”阿文的回禀倒是让他有些惊喜。
“是呀老板,答应得可轻快!我到门外,里边正吵嚷呢,似乎班主和琴师不对付,一个劲挤兑他,班里人倒是向着琴师,可他得理不饶人,当场把琴给砸了,说要自在一回。我想着此时进门说事也不大好,正要避一避,没想到琴师恰开门,一下逮个正着,那人真是好看,阿忠一不留神,把您那花盆也摔碎了……”
“碎了?!”陈沉暗道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老子好容易想出一个好物件儿送人,还给我砸了,“那他还答应?”他的邀约就差把“爷看上你了”贴脑门上了,若琴师要散伙,不受班主约束了,何必还答应?莫非捡了个大便宜,这人只是贪慕富贵?
“可不嘛,碎了一地,叶子都磕掉不少。当时我就吓软了,想着老板您的事儿我没办好……”
“……说重点!”
“哦哦,”阿文挠挠头,回忆道,“那人看花摔得惨,倒是很开心的样子,问我什么事。我照您教的说了,他道:‘相见是缘分,花开也是缘分,今日若这花依然能开,便见一面也不妨事。’”
“然后呢!你小子说书呢?”
“然后他便坐在门槛上等着,也不管旁人怎么说,不回头也不应声的。到了夜里,昙花开了,他便折花走了,让您三日后我取亭候着。”
“我候着他?还三日后?”陈沉咬牙道,“你还记得我让你怎么着?”
阿文一拍脑袋:“哎呀,您让我今日带他来梨花楼见您,我给忘了!”
陈沉:……
“其实这事不能怪我……”阿文委屈道,“那人讲话的模样太潇洒了,我不知不觉的就……阿忠还摔了花,不也是看他看得太出神……”
毕竟还是约到了人,落些面子也没事,总能找补回来。陈沉没动气。“那人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长得什么模样?”
“名字……忘了打听,只记得班里叫他‘小鹿’,男的,好看得不得了!但要讲是什么模样……我也说不上,反正就是好看,舒服!”
真是个废物。陈沉再叹了口气,但转念又觉得有些庆幸。看来他选的时机很合适,这回是赶上他吵架吵高兴了,花也给脸,才挣了个机会,否则他今天散伙明天出城,往后还真不好找了。
“给丁伯额外发一个月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