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哒宰成为朋友后》巫余鑫

10、改变

　　门涅利克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中。

　　他没有做梦的机能，每次入睡，取代梦境浮现的都是过去记忆的片段。

　　一幕幕过往倾泻而下，门涅利克站在岸上，凝视虚空中展开的图像。

　　……

　　——黑发的孩子赤脚站在地板上，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的步伐完全与暖棕发色的少年一致，不管这对于幼童来说多别扭，黑发孩子依然一步一步，跨度极大地行走。

　　——暖棕发色的少年在念书。他读一个字，黑发孩子跟着念一个字。

　　渐渐的，孩子的声音与少年声音重叠，达到了统一的频率。

　　暖棕发色的少年放下书，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

　　——餐桌上，黑发孩子静静使用餐具。

　　他动作从生疏到流畅，一个人也能正确切割与进食。

　　躲在一边偷看的暖棕发色少年松了口气，然后他看到黑发孩子吃完食物，拿起餐盘张开嘴——他赶紧冲了上去。

　　——例行的魔鬼训练结束。暖棕发色少年哭丧着脸，遍体鳞伤地回到家，给自己包扎伤口。

　　黑发孩子跪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放了本书，黑洞洞的眼睛却望向这边，目不转睛看着少年身上红色的血迹。

　　画面一转，黑发孩子拿着小刀，面无表情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长长的口子如裂开的空间，拟人的表皮下，只有虚无的混沌蠕动翻涌。

　　黑发孩子注视着混沌，数秒后，虚无扭曲，红色的不知名液体从伤口涌出，打湿了地板。

　　暖棕发色少年的老师走过来，用手指蘸了下液体，对身后慌张跑来的学生道：“加了红颜料的水。”

　　婴儿外形的家庭教师神情非常严肃。

　　——黑发孩子在变化。

　　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变化。暖棕发色的少年没有变，小婴儿教师没有变，温柔女性没有变……周围人类都没有改变，只有黑发孩子一天天拉伸变长，身高体型越来越像暖棕发色的少年。

　　某天，他固定下来，除了相貌，他的形态和少年一模一样。

　　——“……我警告过你。”里包恩说。

　　他的学生坐在书桌旁，抓耳挠腮地写作业。

　　听到这话，纲吉没有回头，只是握笔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那家伙的目的很明显，它在模拟人类。而这个被选中的目标，毫无疑问是你。”里包恩冷冷道，“它进食和睡眠全靠模仿你，本身压根没有相应的机能。从幼童成长为少年的变化能用幻术敷衍过去，但你看到了全部，你知道它在做什么，你还想放任它到什么程度？”

　　纲吉轻轻叹了一口气。

　　“它在模拟，甚至越来越有模有样。就算如此它也不满足，它还在模仿你，模仿你的一切——”

　　“里包恩。”纲吉打断了老师的话，转动椅子面朝他。

　　他很少用这样郑重冷静的姿态面对自己的家庭教师，而每一次，都代表他深思熟虑，考虑过种种后果，并且绝不会更改。

　　婴儿外形的世界第一杀手注视自家学生，意识到了什么。

　　“——你知道。”

　　“嗯。”他的学生笑了起来，“不要紧的。

　　“——涅利克只是在学习。就像刚诞生的婴儿试图站立着走路，幼小的儿童模仿大人说话做事一样，他们只是在为成长汲取着知识，学习该怎么生活而已。

　　“孩子终会长大成人，涅利克也会从纯粹的模仿中走出来。总有一天，他们会懂得曾经学过一切，只是为了在未来形成真正的‘自我’。

　　“所以，不要紧的。”

　　“……”

　　里包恩沉默下来。

　　……一楼客厅中，木偶一样静坐的黑发少年表情空洞，他非人的视角“看”到这一幕，听到这段对话，神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他还不能理解。

　　——那时的他还无法理解。

　　记忆中的片段蒙上一层水雾，过去的景象渐渐淡去，意识空间恢复惨白的虚无。

　　门涅利克凝望模糊的记忆许久，安静闭上眼睛。

　　他在现实中醒来。

　　软绵绵的沙发上，门涅利克睁开眼，坐起身，无意识摊开手掌。

　　他长高了一点，这一点并不明显，但已经能和记忆中凝固的自己区别开。

　　他应该还会继续生长，以非人的速度，达到和这个世界选定人类同样的高度。

　　但是……

　　——总有一天，涅利克也会从纯粹的模仿中走出来。

　　“……”门涅利克空茫地眨了下眼睛。

　　他放下手，身形不明显的变化一瞬，缩回原来的尺度。

　　“……还是不明白。”黑发少年低声喃喃，“但是，这样就好。”

　　这样就足够了。

　　门涅利克从心灵世界望向天空。漆黑夜幕中，一点星光闪烁，渐渐明亮。

　　新的感情出现，门涅利克仰望它，没有给这颗星辰贴上标签。

　　他本该给每一颗星星刻上符号，即使自身没有理解这道感情。

　　但现在……

　　——这样就好。

　　*****

　　“37.2摄氏度。”

　　门涅利克读出刻度，放□□温计。

　　药物和休息的效果立竿见影，到了晚上，太宰治已经退烧。

　　“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事，你太小题大做了涅利克。”

　　太宰治心不在焉地嘀咕，手速极快地按着掌机按键，注意力都集中在游戏上。

　　游戏音效外放，打斗声和技能释放声十分响亮，到了扰民的程度。太宰治一边按键，一边叽里咕噜地叫嚷“嘿！”“吃我这招！”“死吧死吧死吧！”……等等。一个人的嘈杂程度就堪比市中街区的喧哗分贝，不得不说是一种天赋。

　　门涅利克岿然不动，80分贝的噪音在耳边回荡也面不改色，一如既往瘫着张脸，目光微微闪动，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倒是个罕见状态。

　　黑发少年当然会思考问题。他总是对人类理所当然的“常识”感到迷惑，需要用自身知识进行联想与解密。像学生计算数学题一样，套用各种公式，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走下来，最后艰难得出答案。

　　只是……通常的思考，都没有像今天一样，让少年如此纠结、如此犹豫。迟疑到从瞳孔中泄露了情绪，表现得尤其明显。

　　“你哪儿不满意吗？”太宰治噼里啪啦打游戏，视线凝在屏幕上，专注程度非同寻常。

　　门涅利克看向他。

　　“今天的模仿不是很成功？「照顾生病后难受的小孩子」——大概是这个主题？说实话挺恶心的。”太宰治做出一个呕吐的表情，操纵游戏角色的手却很稳定，“我倒是无所谓配合你演戏，但做到这种程度真没必要。模仿人类的话拟态个外形就差不多，何必连细枝末节都抓着不放？父母抚育幼童的行为只是出于短命种的繁衍本能，涅利克你寿命挺长，做这些没有意义吧？”

　　太宰治若无其事地道出门涅利克「模仿」本质，完全看透他今日的照料并非出于感情，而是纯粹仿照曾见过的某种行为。

　　不仅如此，他连门涅利克不是人类这件事都知道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还知道了什么？

　　正常人都会惊怒交加地冒出疑问，门涅利克还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

　　他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太宰，太宰却背对他，噼里啪啦打着游戏。

　　掌机屏幕上，太宰治操作的游戏角色跳来跳去，跟一个肌肉壮汉打得你来我往，不时窜上天发出几道技能，瘦弱手臂挥舞的拳头虎虎生风，打一下肌肉壮汉，就打掉几格血条。

　　“不是父母。”门涅利克说，“是哥哥。”

　　太宰治手一滑，游戏角色被肌肉壮汉抓住，一顿好打。

　　“你重点抓得太奇怪了，父母照顾孩子和哥哥照顾弟弟没区别吧。”太宰连忙把自己角色解救出来，退到角落重整旗鼓。

　　“我是弟弟，我不会生病。”门涅利克很执着，“生病的是蓝波，他会扔炸弹，很吵。”

　　“所以你哥哥才会用强硬手段，你也仿照了这手段……”太宰治想到自己早上被按在被窝里出不去就头疼，“行了别说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在你的模仿秀里我角色定位是这么个奇葩小孩。”

　　“……”门涅利克沉默了。他的眼中又浮现最初犹豫的、迟疑的闪光。

　　太宰治操纵角色，把敌对的肌肉壮汉逼入死角，积攒的必杀技开始读条。

　　“所以说——你还有哪儿不满意？”太宰治轻描淡写道，“我可是连扮家家酒游戏都陪你玩了，小矮子要是知道会笑死我……”

　　“对不起。”

　　“……”

　　技能读条被打断了。

　　太宰治丢下掌机，任凭自己角色被反杀，扭过头来看向门涅利克。

　　门涅利克依然坐在沙发上，端正挺拔得像个小学生。

　　只是那双眼睛，漆黑的总是会外露出非人色彩的眼睛，此刻完全被人类的情感遮蔽异常，只显露出黯淡的，虚弱的光芒。

　　——那是，歉意。

　　“人类说，放任自己无礼的行为是不礼貌的。做错的事情要道歉，得到谅解。”门涅利克认真道，“朋友是要真诚对待的对象，模仿他人的行为对待太宰，是错误的。”

　　“错误？”太宰治怪异道。

　　“太宰是，我的，朋友。”

　　门涅利克很吃力，他艰难地组织词句，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确，显得十分迟疑。

　　但是——

　　——“你可以试试多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太宰说过了。

　　他的朋友给予他珍贵的建议，所以，他应该努力说出来。

　　“太宰是朋友，我的朋友。人类用自身感情对待朋友，我也应该用自己的感情对待太宰。”门涅利克说，“不能模仿别人，所以，我是错的。做错了事，道歉，对不起。”

　　“………………”

　　太宰治很久没说话。

　　丢在地毯上的掌机早早显示出“You Lose”的画面，紧接着响起欢快的片尾音乐。

　　太宰治面无表情，鸢色的眼睛半垂着，显得人无精打采，没什么精神。

　　“……居然自己想通了。”

　　小声的嘀咕消失在唇边，太宰治叹口气，越过茶几，伸手揉乱了门涅利克头发。

　　老老实实道歉的门涅利克：“？”

　　“行吧。”太宰治说，“我接受了。

　　“————真是个麻烦的朋友。”

　　他抱怨地说，眉头皱起，好像多不满似的。

　　但是……

　　被乱揉一气的门涅利克仰头看他。

　　蓬松微卷发丝下，像是不高兴的青年鸢色眼瞳中，闪动着的是柔和而温暖的光芒。

　　……啊。

　　门涅利克后知后觉地想。

　　他没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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