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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观音土 ...

  •   蓟县。
      北去百里即是边关,荒草连天,百鸟哀鸣,一路上没什么人烟,百里之内,也就只蓟县一地略享太平。
      太阳从东边刚刚升起,知县韩谓枰在城门口带着众人已经站了半个多时辰,平日的大门是不会这么早开的,他也不会站在这里,今日却是神色焦急,坐立难安。
      远处终于慢慢走来一人,普通的灰布衣衫,腰间束着一条银色玉带彰显他的与众不同。此人慢慢走来,看清蓟县门口一干人等,知道是在等自己,略微一愣,却也没有加快脚步,依然缓步徐行,待走近城门,韩谓枰迎了上去:“先生可是孔傲然?我是本地的知县,已恭候多时了。”
      孔傲然作揖行礼,眼睛却不看向他:“正是在下。”
      韩谓枰很是诚恳:“先生此行辛苦,不如先来下官府邸?”
      孔傲然人如其名,依然不看他一眼,只把这待遇当作理所当然:“好。”
      韩谓枰似是没想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大大欣喜,带着他回府邸中,家中的桌上早已备好吃的,是清淡的粥点小菜,一看便知是早饭,却精细异常。
      孔傲然看了看桌上,嘴角不觉飘过一丝冷笑,韩谓枰根本没料到自己会爽快答应来他家中,这桌东西不是为他准备的,那自然就是韩谓枰天天吃的,在这边境小城每日待遇如此之好,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韩谓枰没有察觉他的嘲讽,招待他入席,说到:“先生从江南富庶之地而来,一路经过景王封地,景王钦佩先生高才,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一直告诉我们要好生款待。先生在鄱阳为秦王平定流寇之乱,着实令天下叹服,却为何离秦王而去?”
      孔傲然淡淡地说:“我平定流寇,是为鄱阳百姓,并不是为了高官厚禄,秦王与我志向不投,一心争权,我自然无法留下。”这番话他说来甚是熟稔,已不知说过几遍,而面前这个韩谓枰,也早已数不清是第几个来劝说他的人。
      几天前韩谓枰就从其他同僚处得知孔傲然为人孤高,并不是随意就能说动的,不然也不会从江南大老远走到他的蓟县依然没有被招募的去,大家同是景王幕僚,既然景王想招揽这个人才,做下官的自然要为主上分忧,只可惜从孔傲然一脚踏进景王封地开始,就没有人说得动他,就连景王自己出马,也只让他留了张天下形势图,于是韩谓枰不敢出口就提景王的想法,只是说:“现在天下大乱,朝中帝上昏庸大臣倾轧,一派乌烟瘴气,诸王割地而据,手中握有兵权,都蠢蠢欲动起来,有的只想明哲保身,有的合纵连横,惟景王念苍生疾苦,心怀天下,不知先生作如何想?”
      孔傲然对他的说辞果然有些意外,思忖了一下,答道:“景王仁厚,也不失霸气,他的封地百姓大多可以安居乐业,只是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景王属地也不能幸免,民心动摇,大伤国本;放眼天下,可以和景王一争的,有西南的齐王,南边的岱王,一样雄心勃勃,有偷天换日之能,现在只齐王一人手中握有边疆守军十万,岱王和景王手里没有兵,当今天子尚可稳坐朝堂,然而大势瞬息万变,若三王暗自招兵,或连同边关守将,那么天子在京城的龙椅就坐不稳了。景王、齐王、岱王三人,齐王心胸狭窄,一意孤行,容不下天下志士,岱王底下能人辈出,他却往往优柔寡断,景王本可最先发难,只可惜兵粮不够。要我来想,景王应当连同江南富庶之地的缁王,缁王境内多年来风调雨顺,粮食储备丰厚,而缁王本人也较懦弱,只想偏安一隅,并无争霸天下的野心,景王若能得到缁王相助,天下大业指日可待。”
      韩谓枰知他这番话说得甚有道理,景王手下探听消息的便衣公子到蓟县来的时候也曾和他说过,于是频频点头:“先生高见,景王也正在想方设法说服缁王,缁王长居江南,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要他白白地给我们出银子那是不太能答应的,景王为此十分头疼,我等才疏学浅也想不出地道的法子为他分忧……”说到这里顿了顿,“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孔傲然本以为他就要说些陈词滥调请自己去帮景王,没料到话锋一转又是问自己该怎么做,心想这人倒是和之前遇到的十分不同,并不急于求成,之前的恶感顿减几分,端正态度和他说道:“景王实则大不必为此烦忧,缁王欺软怕硬,许以高官厚禄他会觉得长远虚幻,许以香车美女他又是软玉温香不以为意,景王只要等到时机成熟带人杀过去威胁即可,缁王必定就范。”
      这个提议十分大胆,韩谓枰这种从不舞刀弄剑的文官听了很是吃惊,说道:“先生此法,倒还真是没有人说起过。景王孤军犯险,到缁王的地头去,却还要大大威吓他一番,这法子……实在很难吧。”
      孔傲然宽慰地笑道:“其实不难。”
      “愿闻先生其详。”
      孔傲然看他真心请教,只字不提其他的事,便放下心来畅谈一番,两人从清晨谈到深夜,第二日一早,韩谓枰也不再向他请教问题,给了他一些干粮,就和他送别,从头到尾也没有说过景王想要把他纳为幕僚的事,孔傲然莫名地说了一天,不由得有些怅然,却也不是矫情,要他去伺候藩王,和大臣玩互相倾轧的游戏,还未一展所长讲不定就成为党派斗争的牺牲品,他实在没有兴趣,别过韩知县,这就继续向边关走去。

      若要问孔傲然去边关干什么,他大概只会回答三个字:去看看。
      若要继续问他去看什么,他大概继续回答三个字:不知道。
      从蓟县出发,北去百里,并不长远的路途,孔傲然一个文弱书生也走了五日,而且,越走越慢。
      边关,那不是一个有钱就可以买到吃的东西的地方,无数的人,饿死在那里,深黄干裂的泥土上马蹄印深深浅浅,路边许多断箭。白骨露於野,不闻鸡鸣声。
      孔傲然看着遍地尸骸感叹,只有走到这里,才会明白韩谓枰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只不过蓟县北去百里而已,一路光景已经大不同。对边关内外的百姓来说,可以走到蓟县就是找到了食物,在他们眼里蓟县就是一片乐土。尽管那里并不是一个丰足的地方,韩谓枰却能做到给他们饱暖,把他们送去有土地有食物的地方。
      孔傲然想到了韩谓枰那桌精细的早饭,前几日看到还觉得铺张浪费,现在想来却觉得他吃得起这样的饭菜。
      前面不远处像是一个刚被荒废的村落,硝烟已经停息,一样的尸横遍野,不同的是这附近的尸体腹部都隆的很高,孔傲然走近些,听到人的声音,赶紧大步走去,却见到三个饿得不成人样的汉子肚子已经涨的很高,正在不断挖泥土吃。
      孔傲然大惊,他在江南听到过这种说法,有一种泥土是白色的,出产在祁门等地,南方的人常常用来烧瓷,色泽白璧,那种泥土也叫观音土。然而遇到天灾,饥饿的人没法子了会挖这种土来吃,可以有饱腹之感,但吃多了人就会死。
      观音土吃死人的说法其实很多地方都知道,如果不是实在饿得没办法了也没有人会想去吃这东西,只是孔傲然以为观音土产在南边北方不会有,更没有看到过有人不要命地去吃,现下眼前这三个人什么都不管不顾吃观音土吃红眼睛的样子,实在教他看了震撼。
      呆了半晌,醒悟过来自己该干嘛,孔傲然忙从行囊中拿出五六个烧饼:“我这里有吃的,你们吃点这个先充饥吧,到蓟县就不会饿死了。”
      那三人看到烧饼竟全呆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待扔下手中的观音土,又不知从哪里飞快地跑来个孩子把饼全抢光了。
      三人撒腿立马去追,却是追不上,孔傲然跟着跑了几步,喊道:“别追了,我这里还有,你们来吃吧。”
      三人停下脚步回头来从孔傲然手中接过烧饼,几口全都下肚,终于有了力气。
      孔傲然道:“从这里过去百里就可以到蓟县,在那里有人会照顾你们的。”
      三人对视几眼,嘴角划出一丝阴笑向他走来:“要走那么远的路,我们还需要点盘缠呢。”
      孔傲然心知不好,这几人见财起意,竟然要恩将仇报,他拿起包裹掷过去:“这都给你们吧。”得了个空隙立即飞奔逃走。
      岂料三人竟然不依不饶追了上来,还不知从哪里找了把刀子喊打喊杀的,孔傲然大为惊骇,更是发力狂奔,他一个文弱书生本就跑得慢,后面三个本来是粗莽汉子,因为长时间饿着倒也跑不快,一前一后竟然跑了大半天都没追上,但时间一久孔傲然气力越来越小,跑得也就慢了,而那三人大概是被饿之前惯了奔跑,竟然越跑越快,一人陡然发力扑将上去,孔傲然就被扑倒在地。
      汉子狰狞地笑,拿着刀子砍下去,孔傲然喘个不停,心里更是发凉,闭上眼睛就等刀子挥下给他个痛快,等了半天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西风夹着黄沙吹到他的脸上,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没有汉子狰狞的笑,而是孩子清亮的双眼。
      定定心神,孔傲然终于看清了周围,那三个汉子被一人一刀从背后捅进心窝倒在地上,孩子手里的刀正滴着鲜血,那就是这孩子救了他。
      没来得及出口感谢,孩子说道:“吃了你的烧饼,救你一条命,不算亏本了。”
      “原来你就是刚才抢了烧饼那孩子……”孔傲然看他把刀上的鲜血细细擦净贴脚插入靴中,片刻之间抢东西吃,奔跑那么久,还出其不意的杀了三个人,却面不改色,想这孩子也不知在这边关杀了多少人才活到现在,心里一阵叹息。
      那孩子不知他所想,从地上捡起孔傲然的包裹递给他,白眼道:“我不是孩子,我已经十六了。”
      孔傲然接过包裹不由莞尔,孩子果然还是孩子,斗嘴起来的样子真是一点都不差,心下大起怜惜之情:“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人在这儿,你的亲人呢?”
      那孩子神色凛然:“我叫吴漠,你刚才看到我的那个村庄,就是我家,上个月官兵来打仗,家里的人都死了,村里很多人也都死了,活着的人没东西吃,就去挖观音土,现在也死了。”
      孔傲然看他年纪轻轻说起这种人间惨事却十分麻木,心里恻然,指着地上的三人问:“你认识他们吗?”若他们原本是这孩子的邻居,现在为了自己却要杀他们,那实在让人不安。
      吴漠摇头:“村子里的人早死光了。这三人不知哪里来的,可能附近只有我们村有观音土,他们饿得没办法,也就过来挖了。”
      孔傲然心里叹息,又对他说道:“孩子,他们都吃观音土,你为什么不吃呢?”
      吴漠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低声道:“会死的……我不想死……”
      孔傲然微笑地看着他:“孩子,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不打仗的地方。”
      吴漠坚毅的脸上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真的?你能带我走?”
      孔傲然笑着拍拍他脑袋:“我真的带你走,不过,你现在得先告诉我,这附近哪里有安全的客栈,我们好先住一晚再回蓟县。”
      “龙场客栈。”

      龙场客栈不是孔傲然来的路上住过的,吴漠说,从龙场这里走,可以更快回到蓟县,孔傲然来边关走了五日,从龙场这条路出发,三日就够了,只是路途崎岖并不容易走。
      孔傲然为防不测,和吴漠睡一间房,等进房了才想到,刚才分明是这孩子救了自己,他哪里需要什么保护,倒是自己,可能更需要他保护。
      夜里,两人促膝并肩躺在床上说话,吴漠的声音变温和很多:“孔叔叔,你怎么会来边关的呢?很多人走都来不及,没有人会来的。”
      孔傲然轻声说道:“我不知道边关是什么样的,所以就来看看。”
      吴漠道:“那你现在觉得边关是什么样的呢?”
      孔傲然想着白天所见,缓缓说道:“民不聊生……”
      吴漠道:“我知道我的家乡是很乱的,很多地方都不会一直有官兵来,可是这世上真的有地方是可以一直太平的吗?”
      孔傲然想着江南的家乡,笑说:“当然有啊,南边很多地方都很太平。”
      “永远?”
      “永远……”孔傲然顿住,有什么地方可以永远太平呢,不要说永远,就说眼前,盗贼流寇四起,他就刚在鄱阳平乱,直隶又有旱灾,京城岌岌可危,三王正要起兵,如果真的天下大乱,又有什么地方还会太平。
      吴漠听他不答话,继续问道:“孔叔叔,你可以救我一个离开边关战乱,你也能救其他人吗?”
      孔傲然大震,是啊,以他一己之力,可以救这孩子一人,又能救天下苍生几人?
      吴漠还在自语:“我叔叔、我舅舅,不住在这个村却也住在边关的,有很多人,你都能救吗?”
      孔傲然喃喃自语道:“我的确是想救人的,在鄱阳平乱我就是想救人的,可是……我不想做官,不想做幕僚……我只是想救人……”
      吴漠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声音凌厉起来:“你不愿做官,却想救人,你又能救几个人?”
      孔傲然浑然不觉他的异样,只是道:“是啊,我自己又能救几个人。”
      吴漠的声音又温暖了些:“其实,你真的不想做官吗?做官有什么不好呢?”
      孔傲然叹:“我只是顾虑……”
      “你的顾虑难道比人命还重要?”
      孔傲然沉默,的确,他顾虑的那些和人命比起来无足轻重,若天下必将大乱,为何不站在高处统领全局,总好过站在一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痛心。他从江南出来,也的确是满怀抱负想要施展一番的,可在鄱阳的时候,秦王幕僚那些只为私利不顾全局的做法让他寒透了心,再加上一路走来都未见民生不济,他也就慢慢淡化了满腔的热情,这回到边关走一趟,他是想到处看看,也是想找到自己以后的路究竟在哪里。他一直很迷茫,遇到景王的幕僚无数,只是不停劝说,并不说实质的东西,在蓟县遇到个不咸不淡的韩谓枰,打发打发也就过了,而现在他却在这里,在边关龙场客栈之中,对着一个孩子说话,他却仿佛明白了以后要走的路。
      忽地心中一惊,这孩子句句话都有所指,好像并不那么简单,孔傲然坐起来看着他,沉声问:“你到底是谁?”
      吴漠也坐起来,不发一言。
      边关的月光从半开的窗中透进来,映到吴漠的脸上,笑容如此诡谲。
      孔傲然厉声道:“你是景王的人?!”
      吴漠劈手往他后颈一切,孔傲然应声倒下,吴漠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别人都吃观音土我却不吃吗?我说过因为我不想死,不过还有另一个原因,现在就告诉你。”
      孔傲然用最后的力气问道:“为什么?”
      吴漠的声音越发寒冷:“因为别人吃观音土死了以后,我只要吃他们就可以活下去。”

      翌日,孔傲然醒来,房间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
      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意思,就是除了床、桌子、椅子,所有可以搬走的东西都不见了,连同他的包裹一起。
      孔傲然寻思发生过的事情,微微叹息,这孩子年纪轻轻,做事情却是狠辣,人相食,这在他生活的地方从来都不可想象,因为贫穷,因为饥饿,什么都有可能。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若不太平,到处人皆相食。
      还没想完,有人来敲门:“是孔先生吗?”
      孔傲然收拾心情起身整整衣服,还好,吴漠拿走了他的东西,倒没拿走他的衣服,也没伤他分毫,不然问题就大了。他清清嗓子,朗声道:“有什么事,进来吧。”
      门外的人进屋,一身捕头打扮,躬身说道:“小的是蓟县的捕快,昨晚韩大人收到匿名快报,说是先生在龙场客栈遇到了小麻烦,韩大人看了信笺叫小的带上先生在蓟县落下的银子来送还给先生。”
      那捕快说话很快,字字却是清楚,孔傲然苦笑,这下是怎样都要跟着韩谓枰去见景王了,也罢,虽然搞不清那孩子的身份,昨晚却已有了决定,既然已经决定,如何决定的倒也不再重要。
      于是说道:“你帮我到楼下把帐结了,我这就和你回蓟县去见韩大人。”
      一派书生意气,再不复自命的清高。

      蓟县,同一个清晨,城墙上两条人影。
      韩谓枰道:“公子好本事,景王怎么都请不动的人,公子一出马就说动了。”
      公子把玩手中的酒杯,轻笑道:“我先对他晓之以理,让他明白百姓疾苦,他自然生出恻隐之心,我再取他财物,让他知晓穷人生活不易,天下若真的大乱,流民四起,那真的良民也会逼反,何处又能太平,何处又能成家,最后再请你接待于他,他现时身无分文,自是不从也要从的了。”
      韩谓枰帮他满上酒杯:“难怪公子是景王身边最为得力的便衣公子,为景王出谋划策,平定大计。下官拜服。”
      公子道:“其实在我看来,孔傲然的智计不过尚算可以,也并不是非要招揽得来,然景王看重他,好似没他不行,我才需跑这一趟。”
      韩谓枰道:“公子高谋!”
      公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紧握酒杯,眸中光芒衬着杯中残酒隐隐闪动:“景王又算得了什么,整个天下,迟早将在我吴漠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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