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幸甚难得 ...
-
窗外原本聒噪的蝉鸣在傍晚变得微弱，存在着却并不顶用的热风一阵阵地将教室的棉布窗帘吹鼓，又抚平。
底楼的香樟生根在窗玻璃外的草坪上，即将落下的红轮在最后的时间里投下带着金边的淡红，穿过樟树叶的阻挡，把点点驳驳的温暖色光斑印在趴在窗边穿着校服埋着脸的少年背上。
过了不知多久，少年开始微微往自己臂弯里缩了缩，无力地扬起手，在自己脑后的发间抓了一下，懒懒地抬起头。
额头上是趴在胳膊上撑了太久留下的红印，眼睛无规律地眨着，接着又眯成一条缝。
他左手折着早就思考地清清楚楚的试卷的一角，右手转着红笔。那是用来订正的，可是笔连盖都没打开。
明明是八月的尾巴，一切却和盛夏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的闷热，一样的烦躁，一样的无聊。
程然苦苦熬过了一个小时的补习，铃声一响，他就拉开的单肩挎包的拉链，发出不大的声音。
几个人头却朝他望过来。
“铲儿，你又睡了一节课啊？”说话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他把上课时戴上的眼镜摘下来放进镜盒。
程然微皱了一下眉。
那个男生是程然的发小，姓汪名晟。虽是竹马，但两人常表现出来的关系一直都是不冷不淡。
毕竟性格看着就合不来。汪晟是那种交际花，跟谁都能自来熟，天天一副“只要我们对视一眼，你就是我兄弟”的样子。程然则是对谁都冷得不多说一句废话，所有认识他的人见到他往往都只会远远地打声招呼，然后就从如同北极一般的程然身边迅速地溜走。
可是汪晟和程然私下到底有多铁，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清楚到表面根本不需要表现出来，也无需表现。
“不睡觉能干什么？”程然停了一下正在整理书包的手，“这课真的有点浪费时间。”
他把声音压低到只有汪晟听得见。汪晟无言以对。
靠，学霸都这样是不是？
汪晟朝程然笑笑，苦得都快溢出来了。“铲儿，一会儿……”
“有完没完？”程然又皱了皱眉，声音都透露着他的不爽，“能不能不要对外叫这个外号？”
一个十七岁即将成年的大男人了，老被别人叫小时候这么个幼稚奇怪的名字，特别是在外面的时候，程然心里不是很舒服。
满是大碴子味儿的儿化音外号和程然高冷的外表实在很是违和。
程然皮肤白皙，头发和眼球却很黑，两者对比着，更是把这特点体现到极致。他的左耳上还有一颗小小的痣，在耳垂上方的内侧，有点隐秘，不认真看还真找不出来。很酷，让程然又冷了几度。
坐在汪晟斜前方的同学吴邑可能根本没注意到程然的臭脸：“然神，旺财为啥老叫你铲儿？长得像铲子……啊，对不起，我什么也没说。”
被程然的眼神又杀了一会的吴邑连忙闭上嘴，“我…我是无意的。”说着尬笑道。
希望你这次是无意，下次可千万不要变成无义。
外号“旺财”的汪晟倒是来了兴致，不怕死地讲起来：“我从小就这么叫他，你把‘程然’俩字快速读几遍，再加点东北大碴子味儿就变成那样了。”
如果程然的目光可以当武器，旺财早就已经没了，他生前还是体面人。
“程然儿，程然儿，程然儿，程然儿……铲儿？”吴邑又转过来，反正有汪晟“犯罪”，他顶多算个共犯。“嘿？和然神莫名有点反差萌？”
几个还没回家的补习同班同学还坐在座位上看戏，听到这，嘴里都碎碎念起来。
“……”程然把最后一支笔用力摔进包里。
他把又细又长两条腿从桌椅间移出来，站在过道里，目光不移地钉在汪晟身上。
“下星期我不来了。”程然直至冰点的语气溢着冷气。
说完就转身走出了教室，连让人认错道歉的机会都不留。
汪晟急忙一把抓过包追出去，“诶，别呀，马上就开学了，下周都最后一节了，别浪费啊！要不是当时第二个人免费，我妈觉得俩人一起划算，不然才不会让你这个神来凑数好吧……”
汪晟跟上了大冰雕，和他肩并着肩走。
好吧，敢情他把他们当商品了。
而且程然还是免费的那个。
程然显然是对这人的傻逼行为习惯了，没再说话，只自顾自走着。
“对了，铲儿，”汪晟戳了戳程然的肩，“今天一起回吗？”
程然转过头看着他，“不了，还要打工。”
汪晟眨着眼回他：“那我送你吧，我家有车。”
有车也是叔叔送，什么叫“你送”？
“谢了，不需要，”程然停下来，敲了敲汪晟的额头，“我有自行车。”
汪晟被刚才程然那个敲脑门的动作惊到了，“卧槽！你你你……！”
“？”程然一脸疑惑。
“你居然主动碰我了！”汪晟一脸兴奋。
“我以前摸一下你手你都要生气，还一直以为你有洁癖，不喜欢和别人肢体接触呢……”汪晟抓抓鬓角的头发。
“我有毒还是你有毒？”程然被他那个傻样笑到，扯了扯嘴角，“我那时候可能只是心情不好。”
程然笑起来真他妈是天使，凶起来真他妈是阎王。旺财心里想。
“行……那你今天自己回的话小心点儿。我往南门出，先去等我爸了，臣告退。”汪晟招呼了一下就滚了。
总算清静了。
程然走到东边的小型露天停车场，把自行车从用铁链简单围成车位里推出来，走了几步就坐了上去，用不慢的速度骑远了。
街边的路灯早早地就亮上了，混着各式店铺门前的霓虹灯，骑在自行车上用余光瞟一眼，像是淡淡晕开的水粉颜料，明亮着模糊，喧闹着美好。
平潭的落日很治愈，可是程然没心情顾着看。他还要马上赶到“纯白”奶茶店接仅剩下两个小时的班。
纯白开在离程然家和学校都不远的地方，布置简约，比较偏港风。纯白，顾名就可以想象出，店铺中白色覆盖着大部分面积。
总而言之，虽然很简单，但是挺吸引人。
程然家里经济有些困难，迫不得已求汪晟帮忙办了张假·身份证，当天就揣着赶去面试。
一开始汪晟还不同意，“铲儿，你还是安心念书吧，有什么困难告诉我，我们家可以帮忙。”
他觉得程然既要忙学习，又要照顾程母，已经非常辛苦。至少他这个长在蜜罐里的大宝贝是绝对吃不了这样的苦的。
“咱们啥交情，你害臊什么，有事尽管跟哥说。”汪晟比程然还小一点儿，连哥都自称上了，说明他很想给程然安全感。
程然当然不吃这套。
他和妈妈租的房子以及水电费，都是汪家帮忙出的大头；每次生活费只够买全素的菜时，汪晟就会估摸着时间请他们来蹭饭；各种生活用品还是汪妈买了新的谎称是买多了没地方放才硬塞给程然的。
程然心里当然清楚，他长了眼睛长了耳朵，察颜观色还是会的。
每次汪晟打电话来说“今天我考试及格”“我妈发工资了”“我爸中了二十块钱彩票”之类的借口，甚至连“我妹今天睡得久，全家高兴”都编出来的时候，他都会心痛好一阵子。
汪晟他们家对自己和妈妈太好了。
所以不想再连累他们，才选择了打工这条路。
程然跟汪晟聊了很久，撒谎说偶尔打打工可以放松心情，促进自己的人际沟通。最后连旺财都叫上了，就差掉眼泪了。
那句“旺财”差点没让汪晟感动到泪奔，知道拗不过程然，只好答应。但不停地叮嘱着，太辛苦就别撑着，毕竟学习也是很重要的。
程然长相乖巧懂事，语言表达能力也很强。虽然平时很少说话，但面试那天还是把自己逼着说了特别多。身份证什么的都是走走过场，急缺员工的新店“纯白”很快就录用了他。
除了寒暑假几乎天天打卡，正常上学时的周末也会来店里帮忙，赚点小时工的钱。
至于原因理由，程然自然有办法混过去。
“下午好小然，今天又去帮叔叔看店啊？”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姑娘朝急匆匆进门的程然笑道，露出了一枚浅浅的梨涡。
“嗯，时间还……”
“完全OK的，离正常接班还有两分钟四十七秒。”梨涡刚收起的莫荁又被程然着急的样子逗到了。“我为什么没能有你这样听话体贴的弟弟，家里那个太让人闹心了，马上高二了还老耍小孩子脾气。”
莫荁今年大二，假·身份证上的程然大一，俩人熟了之后自然而然就称姐道弟的了。
程然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那位“开店的叔叔”根本不存在。而且自己也不上大一，他是平潭六中高二一班的在读生。
好巧。
“今天中午那会儿人超多的，”莫荁走到柜台出入口，给程然递了张纸巾让他擦擦汗，“何与知说早上也忙，现在才刚清静。运气真好，今儿你可以准时下班了。”
程然道了声谢，朝她礼貌地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木木地应着一句“那挺好。”
莫荁被他的憨态惹得笑出了声，笑完转身去整理背包，她该下班了。
“对了，一到时间就回去吧，早点吃晚饭。最近来平潭旅游的挺多的，大晚上的很乱，小心点儿，看着钱包啊，拜拜。”
晚风从刚打开的临时窗口溜进来，这时才感到一丝清凉。
程然望着橘红色的天空出神。
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挺多事情，多到程然都产生了放弃一切的想法。
好在暂时都挺过来了。
现在的日子至少还是舒坦的。程然突然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幸甚。难得。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幸甚难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