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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壹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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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2
谢玄看了清谈的请帖,知道这是两位好友在提携他,不由得心存感激。
内乱之前他曾强烈反对让各位年轻的亲王们到自己的封地去,但他身为太史令,说出这话已超越司天之职。况且皇帝与他谈论此事本是希望听一听星象吉言求个安心,没想到谢玄反而占出不详结果,一气之下把谢玄贬为了通玄院的一个闲职。通玄院都是出身民间的术艺之士,谢玄在那里格格不入,不久索性辞官了。
为了不拖累氏族,谢玄一个人住回了过去修习的道观。他师父还在世的时候,在观中种了不少奇异的花草,其中最多的一种,颜色不同,形貌也不同,但都甚是妖艳诡异。谢玄不喜欢那花,只知道种这个是本派传统,等他回到观中,尽管杂草丛生,但那些奇异的花朵仍然按时开放。出于身为本观传人的责任感,谢玄终于还是亲自照料起那些看起来有点吓人的花草来,同时开始阅读观中留存的历代先人四处搜集或撰写的大量藏书。
谢氏为天文世家,谢玄当初入道仅仅是为钻研五行之术,以辅助本家所学而已,对这些五花八门的方术并不感兴趣。等辞官回到观里,自觉未必能重回朝廷,便考虑看看这些书,等时机成熟,收入子弟把本派这一脉延续下去。然而那些书谢玄越看越感惊叹。本派虽遵从道家,但观中藏书不止详细阐述了天元、地元、人元三道,从上古巫祀祭礼、各路神怪到实用性的医学药学都有涉猎,既有同为道家的其他流派并不修习的的“末端”,又有各杂家学说精要,甚至还包含了地方志。从数量上来看,比起道家,称为博物学似乎更为合适。然而既然自称道观,本观先人们自己的著作仍以叙述修生养性为主,不过尤其强调“养性”为“修身”之本,唯有性情修炼至极致,“修身”才可成全自身所追求之“道”,否则不是堕入纵情声色的歧途,就是沦为肉生毁灭的牺牲品。
谢玄深以为然,对于本派先人所作中讲述的本派历代所传之术来说更是如此。
前提是如果这些神乎其神的方术并非传说。
称其为”方术“并不恰当,不过因为谢玄找不到更好的词。他虽然说不准,但隐隐感觉,这些”术“来自比他所了解的汉人历史更早的时代,甚至早于本派所从属的道家诞生之时,归入“神话”一类也并无不可。其中某些直接而原始的元素似乎不便用他熟悉的概念和方式理解,并且夹杂着朦胧不清的违和感。
该说是玄机吗?
但直觉认为并不是需要巧妙答语的那一类。其中有直白而完整的逻辑,只是他尚不能破解这逻辑清晰的脉络。
唯一肯定的,是其中所暗示的巨大牺牲。
但又不是恶意的。相反,谢玄感受到某种强烈而令人动容的悲悯和包容之心。
他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已读过的内容并未帮助他理清那违和感究竟为何。
这绝不是一家之术。
谢玄姑且作此总结。
或许剩下的书里有解开这迷惑的钥匙。然而藏书量巨大,他并不指望能立刻得到答案。在那之前,他决定先放下这件事。与其一知半解,不如索性将这机缘留待往后。
那些年时局变得很不稳定,几乎丝毫不差地应验了谢玄根据星占作出的预言。回到各自封地的亲王们不久就如预料之中拥兵自重,勾结迁入关内的各族胡人相互间斗得你死我活。长安的陛下气得重病,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十岁出头的小皇帝阻止不了他的哥哥叔叔辈们围着长安斗得难解难分,他自己也在亲王们终于分出胜负、赢的一方入主长安之后死于怪诞的疾病。
都是孽。
谢玄觉得那个孩子很可怜。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当初呈上的卜辞被新的掌权者视为谗言。但他辞官多年无一建树的潦倒身份救了他一命。他已是无关紧要之人。多他一个人活着不算多。但他绝不可能再回到长安皇宫之中。
如此罢了。
谢氏终究是世家。谢玄再怎么无所事事,日子倒也过得舒坦。
从家里带来的仆人每日仔细照料他的衣食,父母亲戚偶尔来探望。就算没了官职,他到底是大族的公子。
不甘自然是有,不过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谢玄很想得开。
只是时局不允许他这么悠闲下去。
内乱结束了,外患愈发不可忽视。
内迁的胡人已开始自称为王,关外的胡人更加虎视眈眈。
朝廷始终忙于四处救火。匈奴人从北边进攻雍州的时候,益州的氐人也挑起了乱子。谢玄十分不安,甚至不需要天象指引,便已清楚长安的朝廷岌岌可危。这一年他第一次回到了自己家的宅院,打算劝说族人举家南迁,去投奔已先他们一步南下建康的琅琊王。
不过他的劝说并不必要。谢氏家族已做了相同的决定,就像许多其他有名的世家一样。
长安已不是把酒欢歌之地,而手握刀剑上阵杀敌并非他们这些风雅之士所长。
谢玄不这么想。
族中长辈苦口婆心劝说他。
——知道留在长安恐怕有性命之忧,为何还要留下来?
——我既然曾受朝廷恩惠,朝廷有难之时当挺身而出。
——你忘了自己如何活到今日?朝廷并不看重你啊。
——无妨。我并非为了重新获得朝廷认可。我只是遵守我所追求之“道”罢了。
——那你倒说说,你的“道”是什么?
——那是——
谢玄去见老朋友祖逖。对方正为长安城的防御焦头烂额,听谢玄说明来意,冷哼一声,然后骂了句“大笨蛋”。
谢玄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对方仍大步流星地在军中四处查看情况,不时对手下人吼两声。谢玄还没得到回答,只好在后面一面跟着,一面东张西望。
太少了。
和传闻中匈奴人的大军比,长安的军队人太少了。
不可能赢。
谢玄不由得停下步子。
对方察觉了,终于也停下来。
——回去吧。收拾收拾,到南方去躲一躲。
谢玄缓缓踱到祖逖面前。
——一直躲来躲去也挺没意思的。再说了,逃到南方也是同样,躲不过的。
——老天爷怎么说?
——必败。
对方哈哈大笑。谢玄睁大了眼看着老朋友。
祖逖长他十岁,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但笑声爽朗得像年轻人。
谢氏和祖氏世交甚好,祖逖对谢玄来说就像可信赖的兄长,谢玄也确实一直对祖逖尽兄长之礼。再加上祖逖生性行侠仗义、不拘小节,和谢玄所属流派崇尚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处,两人关系一直很亲近,祖逖待他倒是朋友之间你来我往的平等之礼。
——知道了还来。你帮不上忙的,趁现在赶紧走,等时机成熟了再回来。
——回来?
——难道你想一直待在南方?可以倒是可以,但丢了的东西,你不想抢回来?
——现在还没丢。
——看着样子,不过早晚的事。我说你应该比我懂啊。你一天看那破星星早就知道了吧?何必来我这里听我班门弄斧?
——世间万物变幻无穷,我所作之事不过是揣测天意。天意究竟如何,无人可提前得知。
——喂,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这话要是传开,你就成了骗子。
祖逖摇摇头。
——谢玄,你要留下来可以,我也拦不住你,但是不要想着我会带你出战。回你自己家里好好待着。这些年皇帝让你活着,不代表他忘了当年你被贬官的事。你可以不做官,但谢氏其他人呢?你不为他们想想?你在这个时候出了什么事,弄不好被忌惮你们谢氏的人给利用了、说你勾结胡人也说不定,没准儿你自己命没了,还牵扯到你那几个兄弟叔侄。
——可是琅琊郡的王爷——
——琅琊王和他兄弟不一样。当年没有琅琊王帮你说话,你现在就不会在这儿跟我啰嗦了。别再给人家添麻烦了。
——桓轸他——
——他早就去了益州。就算他还在长安,别以为他就会听你的。
谢玄瞪着祖逖,对方扬起一边的浓眉。
——也别想着这么快死。死了谁也不会感激你。我知道你不甘心,你现在这么忙着把性命丢了,不就只是为了自我满足?
谢玄被点到痛处,想要辩解,但祖逖没给他机会。
——没有长进啊。谢玄,你这些年躲在你那道观里到底都读了些什么书,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我是愚钝。
谢玄咬牙切齿道。他发现自己并非如自己以为的那样洒脱。这些年他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不这么做,不这么想,便撑不下去。
他谢玄,出生名门,空怀一身学问。他本是想为这世间做些什么的啊。奈何仅仅出于一片忠心,冒着风险说了真话,却换不来信任,甚至被安上子虚乌有的污名。
世人不识我为君子,索性趁此机会以死明志,向世人证明,我非小人。
——谢玄,除了你,没有人在乎你追求的“道”。
谢玄听到朋友说。
——你草草了结了自己,你的“道”谁去践行?你死了,就更没人知道你隐忍多年到底为了什么了。这样更不不甘心吧?
——不是只有身处高位才可有所作为。你被这门第的锁链拴得太紧了。
——你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吧。
谢玄半天说不出话。即使多年未见,老朋友还是一语言中他的心结。
——我知道你的本事。可你师父传授你的剑术不是让你用来逞英雄的。那老爷子要看到你这样子,说不定要用拂尘打你一顿。
朋友说着又哈哈大笑。
哑口无言半晌,谢玄才闷闷不乐地回了一句:
——道理都让祖兄说完了。
——那当然了。我也是个老头子啦,什么没见过。你就是一时钻牛角尖,仗着肚子里墨水比别人多,以为没人说得过你。
于是谢玄铆足了劲儿想跟着长安的军队出战的决心就这么被朋友一盆冷水浇灭了。
倒是也无妨。
谢玄回到观里。先是给已经南下的家人去了信,说自己也会适时前往建康,然后开始着手清理观中要运往南方的藏书。本来打算光捡还没看过的带上,但一想长安可能要守不住,这院子书说不定就给抢了烧了,索性全都运走图个安心。可这样一来,光是装车就变成了件大工程。家中的下人都跟着族人走了,留在长安的,只剩一直侍奉谢玄的老仆和丫鬟,谢玄便亲自挽起衣袖和他们一起收拾起来。谢玄原本准备一股脑全扔车上了事,但真正开始整理之后不自觉地作起分类工作来,等全部都装上车,竟花了一个月以上的时间,而谢玄自己和仆人全都已经累得腰酸背疼。
老头子以前怎么不说他藏了这么多宝贝。谢玄暗自抱怨。过去师父看谢玄心在朝堂,无心继承本派衣钵,对谢玄有问必答,而只字未提本派学术竟这般博大精深。这一番折腾让谢玄意识到他之前学到的不过是皮毛,不免让人有些垂头丧气。
自己随师父修行那十多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不过也不是除了后悔之外一无所获。
极为意外的,谢玄在积满灰尘的书山里找到了似乎是能够帮助他了解本派秘术的线索。
那是一卷非常、非常老的书,简牍上的字迹有的已模糊得难以辨别,竹片边缘磨损得很厉害,连接处的绳子断了的也有两三成。内容不长,谢玄花了半天就读完了。但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内容。
他坐在屋子门口,背后是飘满灰尘的藏书室,默默把书又重新卷起、拴好。
原来是这么回事。
谢玄叹了口气。
与其说是方术,巫术的说法恐怕更贴切,但又比所谓的方术更加接近始祖伯阳所言之“道”。
谢玄本人并不为长生不老抑或是成仙而入道,然而热衷于此的人知道了恐怕会受不小打击。
不过个人志向之事,本身并不存在正论。为何入道、做何修炼统统是个人的自由。
老爷子当初就是这么对我的。
若有意愿,定毫无保留地传授;若没有这个心思,就任其自己去好了。
“道”这种东西,人与人不同,勉强不来的。
谢玄回到屋内,小心翼翼地把那卷书放进箱子里。刻在最外面的竹片被损坏得只剩下半,上面有一个“魂”字。
结果还是不知道这书叫什么名字。
那卷书就那样被谢玄留在某只箱子底部,就要和其他的十多车藏书一起被送到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