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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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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路颠簸。
伤口仍在疼,头也在疼,身体动不了。
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不,有区别。他不会死。还不能死。
觋罗一定带他走过很美的地方。他听到沿途鸟鸣,林间溪水潺潺,叶片颤动。空气中有桂花的淡雅香气,令人安心,像觋罗一样。但觋罗喜欢的是师父栽的那些花儿,盛开的时候凑近嗅了,会被浓郁异常的花香夺取心魂。
陶七受不了那香气,每每闻到,似乎真的被夺取了心神精魄,不得安宁,走出两步就被奇妙的懈怠感挟住,想要坐下来。可是如果坐下来,就会被那香味侵蚀,于是更加挪不动步子,等被那香气彻底占有,就再也离不开了。
所以陶七总是忍着疲惫感快步走过。但觋罗似乎并不在意。
——哥哥,我好像掉进了梦里。
她只这么说。
觋罗再去侍弄那些花儿的时候,陶七让她不要离得太近。
——不然就会被困在梦里,再醒不来了。
觋罗轻声笑。
——七郎,若是美梦,不醒又何妨。
“七郎,”
觋罗,怎么了?
“秋天要到了呢。”
夏天要结束了。
“大夫说,过了夏天,七郎就会好起来。”
大夫说,过了夏天,他就是死也难了。
“七郎,我们找一处地方住下,等你醒了,换你带我走好不好?”
当然好。
南方也容不下他们了,他们要在汉人和异族朝廷的夹缝间寻一条生路。
“七郎,好像一场美梦。我好像在做一场美梦。”
什么样的美梦?
“我以为要失去七郎了,可是七郎从北方回来了。我以为七郎要丢下我了,可七郎仍在这里。等七郎醒了,就要带我到归地去了。”
我会带你去。
“七郎,这就是相依为命吗?”
这就是了。
“这梦可以不醒来就好了。”
觋罗,这不是梦。
马车停了下来,帘子被掀开了,日间光线与残留的些微暑气一同涌入。有人躺到了他身边。
“七郎。”
女子的声音近在咫尺,她的手覆上他的胸膛。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七郎的心在跳,跳得好快。看来这不是梦。”
不是。觋罗,不是梦。
我就在这里。
“真安静。”
有温和的风声,叶片私语声,还有耳旁女子均匀的呼吸声。
若有人兮山之阿——
女子轻声哼唱起来。
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女子唱到这里笑了。
“七郎记得吗?”
记得。
山鬼。她在唱《山鬼》。
山中女神盛装前往约定之地与恋人相见。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女神满心欢喜。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那人不在,女神以为是自己来迟了。
留灵修兮憺忘归
岁既晏兮孰华予
女神一边等待,一边担心相见之时自己已不复青春,那人便见不到自己如花美貌。
采三秀兮于山间
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不得闲
三秀采尽,女神仍不见恋人踪影。为什么不来呢?若思念我,怎么会无暇前来相见?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女子唱毕又笑了。
“七郎来见我了呢。虽然七郎自己糊涂着,被人用车送来的,但至少我能见到七郎了。”
女子起身伏在他胸前。
轻柔的吻落在额头。女子的唇瓣柔软温暖。
她又躺了回去。
“七郎,我看到了流星。赤色芒角,向西北去了。
破败之兆。血光将现。
“落到了什么地方去呢?”
车轮吱吱转动的声音停止了,摇晃和颠簸消失了。身下有柔软的卧席,一旁有暖炉的热气,窗外有“噗噗”的静谧声响。
在哪儿呢?
对了,在哪里停下来了。
“谢谢您,我找了好些地方,都说没有这一味药,多亏了您。”
“姑娘方子上写的都是上好的补药,我们这些穷地方不卖的,没人买得起,自然就不会备着了。我这也是前次到京城偶然得来,没想到让姑娘碰上了,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您去了……京城?京城发生什么事没有?”
“姑娘竟不知道?秦军打过来了啊!我前脚走,后脚就听说建康被围住了,吓得我一路都不敢歇,急急忙忙跑回来了。”
“您知道谁赢了吗?”
“据说是我们赢了,但京城也元气大伤。现在秦军要回去了,沿路烧杀抢掠,惨不忍睹啊,只能希望别经过我们这些乡下地方吧。”
“既然如此,不到哪里去避一避吗?”
“瞧姑娘说的轻巧,我们能到哪里去啊?到了别处找不到饭吃,说不定还没遇上秦军就饿死了。这儿好歹是自己家,运气好就躲过了,运气不好、碰上秦军真的来了,也只能说是命,听天由命吧。倒是姑娘,车马钱财俱全,干脆赶紧走吧,绕道回南方去。”
“现在天气冷,我也不敢再走了,还是安顿下来过了冬再做打算稳妥些。“
“也是,毕竟冬天嘛,带着伤者赶路也不是办法。冒犯问一句,里面躺的那位是您什么人?怎么伤成那样?“
“是我的……哥哥。和匈奴人作战受了伤,被送回来的。”
“姑娘,我劝您还是另外找个安静的地方让令兄养一养。我看你们舟车劳顿,你一个人还到处寻药,照顾不过来的。我们这里附近山上有一座禅寺,您不如到那里去,求住持收留令兄吧。”
“多谢您的好意,我想一想。”
“那禅寺每旬都有小和尚下山化缘,您若决定要送令兄去,就在那时候请小和尚带路吧。”
外面响起远去的脚步声,推开门又关上的声音,炉子里木头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
觋罗在旁边坐了下来,伸手试了试自己的额头。
“热退下去了。“
容器碰撞的声音,液体流动的声音。
觋罗扶起他的头,他枕在她腿上。
水流过喉咙,一阵甘甜。
”前阵子我没照顾好,让七郎冻着了。
她没事吗?在寒冬的荒郊野外游荡,她才是冻坏了吧。
“大夫说会拖垮你,送你到山中禅寺托人照顾要好些。可要是送七郎去了,我便不能同七郎一起了。七郎,你说,我送你去,然后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我忘了,七郎还是没醒。已经隆冬了,七郎你听,下雪了。“
噗。噗。噗。
她的手覆上一处伤口。
“愈合得好慢,很疼吧。到底是怎么伤的,剑?”
她的手指又划过另一处。
“槊。”
另一处。
“短刀。”
“为什么七郎要去呢?让别人去不好吗?”
觋罗,必须有人去。
尽管并非出于你以为的那个理由。
因为我是汉人。
“七郎,等春天吧。若七郎仍不好,等天气暖和了,我就送七郎上山。现在太冷了,路上太冷了。”
却也只是一场梦的时间。他又醒来的时候,已是春日。
仍然动不了,但感觉好些了,或许是天气转暖的缘故。他听到外面有人翻动泥土。是觋罗,她一定是在种那些花儿。师父让她在停留处播撒种子,待花季过去,新的果实成熟,又再收获,如此往复。
觋罗要在这里暂时留下来了,她要送他上山去。
可是他已经好多了。
就快了,再给我些时间。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慌张的说话声。
“……来不及了。”
有人推开门跑了过来。
“七郎,七郎。”
觋罗语气慌乱。
“七郎。”
她在叫他,可他动不了。她不似往常温柔,架起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他拖到门口。
春日温暖和煦的风拂到脸上。
觋罗在门口跘倒了。陶七听到扑通一声,同时自己也侧身倒在地上,某一处已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觋罗又挣扎着把他扶起来,他的腿拖在后面。
觋罗架不住他,他们又跌倒在地。
“七郎,对不起,七郎。”
觋罗带着哭腔,她再次把他半架起来拖着往前。
不那么安静了,地面在震动,从遥远之处传来马蹄践踏地面的回响。
他摔倒在一团柔软的东西上。“七郎,七郎,他们说不定会烧了这里,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来不及了,有人偷了我们的车马。”
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分突然地,她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潮湿忙乱,像是某种诀别。
觋罗一边哭一边把什么东西盖到他身上,光线消失了。是茅草,她用茅草把他盖住,然后用烧柴的木头把他埋起来。
又是预感。
我再也见不到她。
快醒过来啊。别睡了。赶快啊。
指尖动了动。
快。没时间了。
她低低的哭声越来越远。陶七筋疲力竭,却依旧无法动弹。
别睡过去。至少现在不要。
好吵。
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奔跑声,木头燃烧声,惨叫声,从模糊到清晰,来到触手可及之处。
他动不了。觋罗已经不哭了,他听到她拔剑的声音。
好吵。
混乱的脚步声,狂笑声,呵斥声,刀剑撞击声,惊呼声,长剑洞穿□□的声音,恼羞成怒的怒骂声。
她的剑落了地。
有人在踱步。沉重的呼吸声。纷纷议论声。轻浮的嘲笑声。
还有一片嘈杂之中女子沉静威严之声。
“放开,我自己走。”
那是他熟悉的声音,那人的语气却陌生。
下流的嬉笑声。
不好。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突然变得安静了。气氛阴沉而使人不安。急促而紧张的呼吸声。
“我的命令,你们忘了?”来人又道,冷冰冰的语气,丝毫不带感情,听不出是愤怒,失望,还是怨恨。有人倒吸了口凉气。
“小人不敢忘了将军的命令,可是陛下说——”
“我怎么命令的?”来人语调变得严厉。又是一阵沉默。半晌,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小人知错,求殿下饶命!”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气氛几近凝滞的院中异常清晰。一个人,两个,很多人。
“叫他们停手。”
“殿下,您要我们叫谁?”
“听不懂?”
一阵混乱的否认。
“滚。”
没有反应。
“聋了?”
许多人跑走了,脚步狼狈。
“将军,”还有人没走,刚才笑得卑劣的声音,此刻万般讨好,“您看……要不您收下?”
长剑出鞘,人头落了地。陶七心下一惊,但嘴里涌上血腥,一阵眩晕袭来,再次昏了过去。
那是谁?
这是梦?
觋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