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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年初因为迁坟回了趟老家。

      村子里有一座小洋楼,很多年过去还是华美到令人惊叹。
      我随身带着相机,对于美丽的景象一瞬间起了兴趣,下意识找角度拍了组照片。

      法式建筑风格,尖尖的塔楼,乳白的色调,繁复细琢的罗马柱窗台,还有院子中央的葡萄架和木制秋千。
      我站在门外,隔着一道铁栅栏。
      很像穿越了时空。

      我回到外公家,拿出相机给妈妈看,问这是谁的房子,她看了一眼,“苏先生吧。”
      现代日常用语中很少有人用先生这个词称呼别人,我愣了愣,听见妈妈问外婆,“妈,苏先生和陈先生还住这吗?”

      外婆正在后院喂鸡,听见喊声转过头,“在啊,上个月你阿大还去他们家帮忙栽了辣椒。”
      阿大在我们这边方言里是爸爸的意思,妈妈听着就笑了出来,“苏先生还没学会呢。”
      外婆拍了拍手,“读书人,做不来这些粗话。”

      我仔细观察了她们的表情,分明都是笑着的,言语间竟然还莫名有一点欣羡。

      我有些好奇,问妈妈苏先生是谁。
      妈妈说那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

      “苏先生名叫苏乾,还有一个字,昭徽,不过我们一般都叫他苏先生。”

      她们说苏先生是民国17年出生的,家里是远近闻名的资本家,很小就出了国,大学读到一半,硬是回来了。
      回来的那一年,时局动荡。

      我有些好奇那么久远的年代,她们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外婆却道:“陈先生每年五月初六都要给苏先生过生日啊,苏先生喜欢听戏,早些年都要请人搭台唱戏的。”

      于是我问陈先生又是谁。

      妈妈一下就笑了,下意识地看了眼厨房的方向才神秘兮兮地说:“你外婆初恋情人。”

      外婆七十多岁了,听见这话还是没忍住骂妈妈,“瞎说什么!”
      妈妈洗着蔬菜,揶揄道:“也不知道谁以前跟我说她暗恋陈先生很久的哦。”

      早春光线很好,外公从厨房走出来,接过外婆手里的碗,哼哼唧唧地控诉:“不止,她还喜欢苏先生过。”
      外婆脖子都红了,“那时候我才十五岁!而且村子里哪有不喜欢他们的!”

      外公哼了一声,“十五岁就知道给人家送花了。”
      外婆不客气地回:“那你怎么不说我二十五岁就给你生小孩了呢!”

      小时候外公外婆都是和蔼的,很少能见到他们这样斗嘴过,我看得有趣,倚着院子里的红色砖墙,没忍住拍了一张照片。

      前厅一大家子人,我躲在院子里,听他们吵闹。

      妈妈提起那位陈先生,先是顿了一顿,才慢慢开口,“陈先生啊,成分不好。”
      我一怔,“比资本家还不好?”

      妈妈失笑,“你还太小了。”然后转向外公,“阿大,我记得陈先生是军校出来的吧?”

      军校这两个字一出来,我有些怔愣。

      听他们说,陈先生比苏先生还要大上几岁,在当时是非常年轻有为的少将,然后遇见了苏先生。
      昭徽这两个字是苏先生自己取的,意为希望在黑暗里看见光明。

      外公年纪大,听家里长辈说陈先生是47年跟着苏先生一起回的祖宅定居,我算了算,也才24岁。

      听说解放前村子里来了几辆小汽车,苏家祖宅灯火通明,狗叫声响了一整晚,他们以为陈先生要走。
      第二天醒来,那个硬朗的青年换上粗布短褂,在院子里种了一片葡萄。
      听说苏先生喜欢吃葡萄。

      我听他们说这些故事,有些吃惊。晚上我跟妈妈睡一间房,我忍不住问她:“苏先生和陈先生,是什么关系?”

      妈妈有些莫名地看了我一眼,“你写那些故事的,你看不出来吗?”

      我看得出来,可是我惊讶于村子里人的接受度,妈妈却翻出来一本相册。

      “哪儿那么容易被接受呢,而且他们的身份都特殊。”妈妈说,“苏先生家祖宅都被收回去好多次,我小时候还见他们住在牛棚里。”
      “苏先生是个文化人,拿笔杆子的手,做不了粗活拖不动粪车;陈先生吃得了苦,可大概看不了他吃苦,一个人抢着做两个人的活。”

      妈妈翻着相册突然笑了出来,“我那时候还很小,整天也不上学,在村子里晃荡,有一天晚上看见他们俩坐在旧戏台边,陈先生拉着苏先生的手,在掉眼泪。”
      “我当时还在想一个大男人掉什么眼泪,矫情,回来讲给你外婆听,她说我太小了。”

      相册厚厚的一本,占了多数的还是这些年拍的彩色照片,而隐在一片斑斓之中,妈妈翻出来几张黑白照。
      照片里背景是村里废旧的小学,早就改成了村委会。

      国旗下放了一张长木板凳,板凳上坐了一个青年,略显瘦弱,黑布长衫,细框眼镜,微微卷翘的头发,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他身后站了十几个小孩,年纪不大,每个人都在笑。

      妈妈指着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说:“这是你外婆。”
      然后指向青年,“苏先生。”

      “现在村子里老一辈基本都是他的学生,我也在他那学过几年。”妈妈说,“当时村子里只有他们家有照相机,每次都是陈先生给他和学生拍合照,他们俩的照片还真不多……啊找到了!”

      妈妈说着突然叫了出来,语气里的惊喜让我不自觉凑近去看。
      一瞬间的恍惚,我有些分不清现在是什么年月。

      老旧的照片里,一间很简陋的戏台,服装都陈旧,有人画着浓厚的妆面,扮做台上戏子。
      花脸花衫,一为霸王,一为虞姬,唱着生死别离。

      妈妈看着看着由惊喜变成了锁眉,“这时间……”

      我没有去看时间,也不想去猜测那样一位温润如玉的先生在时光那头被人嬉笑观赏的那一夜,想了些什么。
      我只知道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神里,写满了温柔。

      千帆过尽,越过生死,走过大半人生,走向余生,眼里写下的全都是满盛沧桑的温柔。

      ·

      第二天从祖坟回来的路上,我一个人落在最后,挂着相机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拍。
      等到再路过那栋小洋楼的时候,才发觉早就落了单。

      于是干脆多拍了几张,突然院子里的大门打开,我站在铁门外有一种被抓包的羞赧感。
      茫然不知所措间,只能解释自己想拍风景。

      出来的是一个老人,头发花白,微弯着腰,我看不出来年纪,也不知道是苏陈二位先生中的哪一位。

      他看见我也愣了愣,旋即便看到我手中相机,走上前自内而外开了铁门,“没关系,想拍什么都可以拍。”

      说着扭头走进屋里,喊了一句,“昭徽,家里来客人了。”
      至此我才知道这是陈先生。

      我忙摆手说自己不是客人,陈先生却冲我笑了笑,径直走到院西角那处小菜园里侍弄。
      接着屋里走出来一个人,一样的花白头发,一样的精神矍铄,穿了件很斯文的旧式西服外套,抱着一本厚重的词典,对我说:“喝点茶吧。”

      我跟着他走到一处石桌前,上面放了几本书和词典,摊开的纸张上摆了副眼镜,旁边小炉上温着一套紫砂壶茶具。
      苏先生给我倒了杯茶,视线就去了陈先生那,“说了让你别弄,就是不听,两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累倒了怎么办。”

      陈先生挠挠鼻子,“就这一点了。”
      苏先生命令道:“快来歇着。”
      陈先生:“就来就来,你翻你的,小姑娘来拍照的,你别吓到人家。”

      书本摊开在桌子上,一页也没有动,法语书籍我一个字也看不懂,旁边纸张上的汉字却优美得仿佛出自书法大家之手。

      我看了几眼没忍住,征得同意后怼着汉字拍了一张,又像小女孩似的快速离开这张石桌。
      过了半晌才看见陈先生放下手里的活,先洗了手才去苏先生旁边坐下。

      我觉得苏先生是爱干净的,可是余光里却瞥见他抬手用袖口给陈先生擦了擦鼻尖上的汗。
      动作自然熟稔到仿似做了千百次。
      又轻轻地念叨了一句:“你倒了我怎么办。”

      满目柔光里,陈先生哄孩子似的哄他:“那我就去等你,将苏昭徽这三个字写一个广告牌顶在头上,这样你一下来就能看见我了,肯定不让你迷路。”

      我鼻尖突然有些酸。
      连我都忌讳死亡,可他们谈论的却仿佛家常。

      我看见陈先生低头,然后指着纸上一句话,“这句翻错了,苏老师你分心了吗。”
      苏先生没理他,像个倔老头子一样抬手划去了那行字,又重新逐字逐句地翻译,“不然我回去拿字典干嘛。”

      早春阳光很好,院子里时令花卉开的鲜艳,白色的石桌石凳,绿色的草木树植,我抬手按了快门,两位老人入了画。

      声音发出来的那一瞬间,陈先生下意识抬头,微有些怔愣,问我:“你是在拍我们吗?”
      我不好意思地说:“太好看了,一下没忍住,真抱歉,我这就删了。”

      “不用不用。”陈先生连忙制止我。
      从我进门开始就很从容的两位先生不约而同地理了理衣服,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再拍一张吗?”

      我怔愣一秒,等到反应过来鼻尖酸涩遮不住,赶紧举起相机道:“当然可以。”

      春光正好,镜头里两位老人脸上爬满沟壑,却笑得温柔,一如我昨夜看见的那张旧照片。

      陈先生说他们年轻的时候拍过很多照,保存下来的没几张,前几天他还去市里的照相馆翻新了照片,但总有些不对。

      他拿给我看,我原以为会是合照,谁知道第一张就是苏先生的单人照。

      手里抱了几本书,正从校门口走出来,十七八岁的青葱模样,满目风华。
      一看就是偷拍。

      后面跟了七八张都是单人照,有青年站在台上演讲的,有坐车从影院门口出来的,还有安心坐在座位上听老师讲课的。

      明明是动荡的年代,可我看见的全是岁月缱绻,阳光温煦。

      陈先生看着看着笑了出来,许是已经不再避讳什么,竟直接转向苏先生道:“你那时候多难追啊。”

      “好好的留学生不当,非跑回来吃苦,我去你们学校你还让我滚。”说着有些小孩气地问:“现在还让我滚吗。”
      苏先生喝了口茶,“七十年前我让你滚你也没滚,现在还能滚哪儿去。”

      我有些不忍,往后翻着照片,直到再也移不开视线。

      相纸已经很老旧了,画面上有浅薄的白色条纹,就算保存得再好,还是难免刻下时光的痕迹。

      照片里是一对青年,年纪稍长一些的穿着军装,帅气挺拔,一身不可逼视的风发意气。
      稍显年轻一点的穿西装,戴了眼镜,看着镜头浅浅笑开,温润得仿若人间兰草。

      陈先生拿出那张照片,“还是这个好看一点,翻新的感觉有点不认识了。”

      我抬头,看见照片后面有几排小字,仔细辨认,于是匆忙起身,应允了会把照片寄给他们,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小院子。
      不自觉回望,看见两个老人坐在一起翻看往日的相册。

      陈先生说他年轻的时候拍了很多照,可是拼了命地保存下来的,除了那张合照,几乎都是苏先生的单人照。
      陈先生说苏先生很难追,可是那张合照背面的字体端秀俊美,一笔一划都是出自那个文人之手。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他们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给彼此定了生死和未来。
      而后走过这漫长余生,执子之手,共子白头。

  •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想搞的cp,没忍住自割腿肉了15551
    所有人物都是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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