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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 90 章 ...

  •   于太太虽然喜欢家里人丁兴旺,但她不是那种很热络的性情,大伯父声明要回南京时,她也没有十分挽留,只把于家的人聚齐了,命厨房在大厅里开两桌家宴,一来为吕氏等人践行,二来,则是公开康年要往上海钱币司履职的消息。

      这些年轻的人听了,自然又是个由头,要借机闹上半夜。吕太太忙道:“你们够了吧,这些天给这些人不分黑白地闹,我头这里一阵一阵抽得疼。”于太太见她将抹额又重新勒上了,便也说:“明天还要赶路,来日方长吧。”又问是买船票还是火车票,斯年道:“还是坐船舒服些。”于太太便叫听差去船务公司连夜定十几张头等舱的票来。

      这样一来,那些本想听戏、斗牌的人也只好百无聊赖地在厅里坐着。斯年道:“等今年过年,我们一定都回溪口。乡下地方,那个汽车怎么开也不怕的。”

      大少奶奶道:“要回去的话,溪口的房子该修一修了,今年雨多。”

      斯年是自溪口转来上海的,便说:“老家那些人仔细,房子还不觉得潮,只是好些地方的电灯坏了,这些新式的东西,不舍得用,就容易坏,乡下又没有人会修它。”又对令年道:“以前伺候你那个何妈,有点见老了,两个眼睛上许多眼纹,我想大概是总在灯下做针线。她一个快五十岁的姑婆,无儿无女,还做那些活有什么用呢?”

      令年无奈道:“她自己非要那样,有什么办法呢?”她脸上带着微笑,把一个绣锦鸭的软垫展平放在双腿上,手指只磨着锦鸭头上细密的针脚。

      慎年被长龄拉着,两人隔了小茶几对坐,正在下棋,把棋子拿在手里想了一会,长龄催道:“下呀。”慎年却转过头来道:“何妈要找的那个人,姓朱的……”

      见他没来由提起这个,令年不禁心里一跳,插嘴道:“叫朱宝驹。”

      慎年道:“是叫朱宝驹。最近有得到一点跟他相关的消息。”

      令年忙放下软垫走过来,于太太亦很意外,说:“也有三十年了,我当这个人多半是死了,竟然还有消息吗?”

      慎年道:“应当是人还在,但消息还不很确凿,等证实了,再跟何妈提吧。”

      慎年说话时,令年一颗心拼命地砰砰跳着,虽然话尚未说透,但他向来是较为谨慎的,这样看,何妈的未婚夫多半是有踪迹了,不禁对慎年绽开一个笑容。这时长龄早将后面的棋路琢磨了半晌,料定自己不能赢,便将慎年手里的棋子抢过来,丢进棋篓里,笑道:“算了算了,心猿意马,你只去跟她们姊妹说话吧。”慎年和令年两人对视一眼,却又不说话了。

      于太太从沙发里起身,瞧了瞧座钟,说:“十一点了。”临走时,同令年叮嘱道:“先不要在何妈跟前说漏嘴,这个年纪的人了,万一后面消息不对,经不起的。”令年说知道。于是,在上海相聚的最后一夜,大家都无情无绪,各自散了。

      斯年等人离开上海后的头几天,令年的心思只在何妈和朱宝驹身上,但上海和美国汪洋相隔,传递个消息,也总要几个月的时光。恰逢要去仁济医院做工,只能把这事情先放下。

      到四月间,天气已经暖了。因为康年对令年做工这事颇有鼓舞之意,于太太也就任她去了,但一定要派个家里的洋车夫给她,早晚接送。令年心想:这样也好,省得把好好的鞋子走坏,因为从下电车到于家的途中,有一段巷子,路边总有烂臭的菜叶、小孩子屙屎溺尿,或是招徕车夫的低等妓|女在那里走来走去。而医院里的事情,算不上很轻省,时常要在许多洋人医生之间跑来跑去,充当助手和翻译,又要替病人分药片,打针,做检查,定期搜查鸦片烟,甚而跑腿拿报纸、给家人送口信。后来,一个专看妇女科的汤普生医生说:因为杨太太是结了婚的女性,似乎也不很爱乱说话,想请她做自己的专属护士。令年说:她没有意见,愿意做汤普生医生的助手。汤普生医生盘算了几天后,又说:杨太太,看你每天来做工时穿的衣裳,总是很洁净漂亮,不知道你在哪里找的浆洗妇人?令年哪好意思说,是家里的下人?便说:是我自己浆洗的。汤普生医生很高兴,忙道:我请浆洗妇人替我洗,她总要担心我的医生服上面沾满了“坏女人的毒”,坚决不肯接受。那么就请你也替我洗一洗好了,我每个月私人再加你二十块钱工钱。于是,令年便很快得到提拔和涨工钱,也得到了汤普生医生的信任。

      这天中午,她和汤普生在茶房里吃饭,听差频频进来看,催促说:病人很急。汤普生便不高兴起来,将碗箸放下,对令年抱怨道:“你们中国人,身体有了病,总要想方设法藏起来,很怕别人说自己有病。但见了医生,又性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隔着帐子看一眼,就要马上开方子、抓药!”

      令年见他动作仍是慢吞吞的,便说:“我们中国人也说,医者父母心。”

      汤普生道:“把病人当做我的亲生子女一样看待吗?那我做不到,这只是我的一个职业而已。杨太太,你来做工,不也只是为了赚钱养家吗?你也有小孩子吗?”

      令年摇头。汤普生便开玩笑道:“这很好。你太年轻漂亮了,不应该急着去结婚和生孩子。假如我年轻二十岁,也许我会跟你求婚。”

      这个汤普生在英国有位青梅竹马的太太,在上海还有位年轻二十岁的太太,过得非常潇洒。令年装作没有听懂,一直走进诊室,将门替他打开。汤普生便立马换上一副冷淡严肃的面孔,对里头打招呼道:“太太,是什么把你带来我这里?”

      汤普生是很谨慎的,对于来访的女客人,不论年龄老幼,作何打扮,一律只称作太太,因为来的病人,不乏孕妇、或是某些隐私部位患有疾病的女子,若是称作小姐,那就很尴尬了。他说话的时候,便把眼皮一掀,看见一个素服淡妆、年纪很轻的病人,那副清秀安静的样子,让他的不快也消失了大半。他瞧了一眼令年,意思叫她翻译给对方听。

      令年却一怔,因为来人是程小姐。而程小姐呢,比她的惊讶更甚——于小姐是普通护士的打扮,穿的蓝布斜襟长袍,下摆放宽了,便于走动,头发是结的辫子,垂在肩上,一点装饰也没有,只系了一个白布的头巾。如果刚才一眼认出走进来的是于小姐,她不等汤普生开口,早就夺门而出了。

      程觅棠两手紧紧抓着椅子,不等令年开口,立即对汤普生道:“我会英文,不用翻译。”

      汤普生道:“太太,你会一些英文,不代表你能听懂我,因为我的用词可能非常复杂,或是,专业。而且,我是一个男子,如果有些问题你不想直接跟我说,那么你可以悄悄地告诉我这位助手。你在她面前不用感到羞耻。”

      觅棠没有看令年,只是很坚决地对汤普生表示:“我可以听懂。”

      汤普生只能说好吧,令年便走了出去,将诊室的门关上。等她把自己的饭安安静静地吃完,汤普生一脸不满地回到了茶房,将医生服挂在一边,说道:“她怀孕有快四个月了。”

      令年对这此已经不很意外了,看着汤普生,等他继续说下去。

      汤普生并不晓得令年与病人认识,只是抱怨道:“她却不相信我,我告诉她应该去做一些检查,她也不肯。”因为被人质疑了自己的专业,汤普生很受冒犯,便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就让她不信好了,等到七八个月,肚子都大起来,也许她会去找一个画符念咒的,只要‘哚’那么一下!肚子里的东西就忽然消失了。”

      令年说:“也许她不是不信你,只是自己没有办法面对这么大一个变故。”

      汤普生揣摩着令年的话,说:“这么说,你也觉得她大概是个未婚的女性啰?”他耸了耸肩,道:“我也很严重地警告了她,不能够去找那些草药大夫,或是没有外科手术条件的土医馆尝试堕胎了,会死人的。唉,那个该死的男人又在哪里?”

      令年问:“她说自己住在哪里了吗?”

      汤普生摇头,“她说自己是吴太太,我想,那大概也是假的吧。”

      程小姐的母亲似乎是姓吴的。令年没有接话。

      心不在焉地做完工,到日暮时,家里的车夫还没来接,令年在街头徜徉了一会,忽然见金波自一辆洋车上跳下来,不断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叫道:“太太。”

      杨廷襄自那个夜里离开于府,就再没露过面,令年淡淡瞟他一眼,转过身,仍旧去等于家的车夫。金波又转到她面前,笑道:“太太,别等了,我送你。”令年架不住被他软磨硬泡,便上了车,一路见车子却不是往于家的方向去,令年心想:果然是没安好心。她也没拦着,不慌不忙地到了一栋二层小洋楼前,见楼前是个不大的花园,里头有浅池,上头漂着几片浮萍,还垂着倒杨柳的枝蔓,沿着石头甬道到了厅里,是一应的黄花梨家具,四壁是牙黄色的墙纸,一座绢画六扇屏风,上头是虬曲盘折的梅枝,屋檐下还挂着风铃,厅旁一个起居室,是完全的和式榻榻米。一切都是小小巧巧,低低矮矮的。金波只去留意令年的脸色,见她微笑,便说:“太太,你看这个房子好不好?”

      令年奇道:“好不好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杨廷襄卖够了关子,这才大摇大摆地自侧厅走出来,插着腰说:“太太你觉得好,明天就搬进来住。”

      令年一路走进宅子里,见四处都是空空的,便问:“这房子主人去哪里了?”

      金波这会自然成了杨廷襄邀功的传声筒,他笑道:“这个房子,是英国人盖的,但被日本人买来住着,布置成这个样子。我们老爷说:太太常和日本人交朋友,大概喜欢这种,二话不说,取了银票来,叫日本人当场就搬走,因为我们太太要住进来。”

      金波满嘴的假话,令年当然不信,但这宅子似乎的确落入了杨廷襄的手里,一时之间,还真不晓得是不是应该恭维他几句。

      杨廷襄是很会察言观色,便将手一负,笑道:“即便是逊帝,面对日本人,也没有过这样痛快的胜利吧?”

      令年道:“我晓得了,大概是因为日本和俄国打仗,这人急着要回国,情急之下,便宜脱手给你了吧?”

      杨廷襄深恨自己这位太太太精明,又说话不留情面,将眼睛一翻,说:“也没有便宜很多!你以为这宅子小几万块钱就能到手吗?”

      令年不禁露出皓齿,对他一笑,将这厅里,到各处起居室、盥洗室、卧房、书房都依次看了,见里头的桌椅橱柜、屏风、墙画、各种大小摆件,都是原封不动,连卧房的壁橱拉开,果然里头被褥锦衾,日本人都来不及搬出去。倒不像是买卖,简直是打劫,可不知道人家走的时候,是不是连身上贵重的衣物都给他扒下来了?她对杨廷襄可是心悦诚服,说:“我看,也的确是自逊清以来,对日本人极大的胜利了。”

      杨廷襄得意地一笑,对金波道:“明天就带上人,去帮太太搬家了!”

      令年忙道:“别的都无所谓,被褥我可不要用人家的。”离去之前,叮嘱金波把壁橱里的衣物和寝具都搬了出去,因为自己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可留的,便把头发里一个小小的发夹放在空荡荡的壁橱里,心里已是很高兴了。

      杨廷襄瞧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道:“太太,你知道自己这会像什么?”

      令年道:“什么?”

      杨廷襄道:“好像狗儿为占地盘,先要撒泡尿。”

      令年笑容顿时隐去了,板着脸说:“你自己是狗,倒说我是狗?”

      杨廷襄将自己鼻子一点:“我哪里像狗?”

      令年道:“不像狗,怎么我瞧你一直在摇尾巴?”不等杨廷襄反应过来,便转过身,抿嘴一笑,叫着车夫回于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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