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2、第 82 章 ...

  •   觅棠醒转过来,有张雪白秀美的容颜在眼前轻轻晃动,手腕和鬓边暗香浮动,她的头发真厚实,但没有抹发油,只松松的在脑后梳个发髻,是个普通贵妇人的装扮。觅棠恍惚了片刻,才辨认出是于小姐。令年见她睁眼,忙问:“程小姐,你觉得还好吗?”

      觅棠知道自己今天窦府一行,不独府上的宾客看在眼里,明天恐怕还要见诸报端,被全上海口诛笔伐了。她对令年,格外有种戒备的姿态,只淡淡道:“于小姐,我今天失礼了。”她侧首一看,见自己躺在车子后座,身边唯有于小姐在照看,“我在这里躺多久了?”

      “好一阵了。”令年见觅棠避讳,便没再提窦府的事,笑道:“我还当你睡着了,见你嘴唇不时动一动,好似在说梦话。”

      觅棠心里一紧,“我说了什么?”

      令年盯着她,顿了顿,说:“好像在叫爹娘。”

      觅棠对她的话是不肯信的,但也不宜追问,道声多谢,便扶着座位起身,仍觉得虚弱。衣襟上别的手绢丢了,领口的贝母纽扣也被解得松松的,鞋子有一只掉在座椅下头。令年很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说:“你别怕,我看领口太紧,怕你胸口憋闷,才解开的。”从荷包里把一个糖匣子递给觅棠,说:“看你嘴唇上一点颜色也没有,大概是低血糖,吃颗糖会好些。”

      觅棠不喜欢吃糖,说:“于小姐还懂这些?”

      令年声音很柔和,完全不似觅棠如临大敌,“我在南京时,常去妇女卫生所,学习做护士。”

      在觅棠心里,面对令年,总有种隐秘的难堪。尤其是她那一双澄澈的琥珀色眸子,像猫,灵敏,狡诡……觅棠避开她的眼眸,低头去找鞋子。她穿上鞋子,把头发和衣裳略整了整,也没接过令年的糖匣子,微笑着说声:“三小姐,多谢你和二公子。”便去开车门。

      令年怎会察觉不到程小姐的疏离,不过她刚才看见她昏睡时喃喃呓语,叫的都是爹娘,远不如自己嘴上讲得那么狠心冷性,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她制止了觅棠,“程小姐,你身上没力气,让我二哥送你一程吧。”她若无其事,把糖匣子收了起来,往车窗外偏了偏头,含蓄地说:“窦府外头太拥挤了,只能就近找个略微清静的地方停着。”

      觅棠在车门打开那一隙的时候也看清了,车子停在窦府后门,虽然不比正门处热闹,但窦冯两家的仆役随从们也是络绎不绝。觅棠在窦老太太面前不惧,但想到万一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晕倒,被这些三教九流的人指着、笑着,她顿时失去了勇气,把手缩了回来。

      令年对她略微颔首,便下车去了。隔着车窗,觅棠看见于二公子自街边的洋行里走出来,令年迎上去,同他说了句话,而后自己招手叫了一辆包车,很快驶离。两人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分开了。觅棠简直有些佩服她。

      慎年走回来,把车子缓缓开出巷道。觅棠坐在后面,无言地盯着他的后脑勺。慎年没有解释令年的离去,觅棠反倒主动提起来,“三小姐不和二公子一道走吗?”

      “不同路。”慎年说,他亦很平静,“程小姐,我先送你。”

      这是当初在英商总会后他们头次碰面。觅棠仍在想象方才于家两兄妹在车外的情形,慎年所对的,是否也是令年那一双晶莹剔透、仿佛不谙世事的眼眸?看不出丝毫慌张、惭愧,哀怨或是不舍的痕迹?他是否也跟她一样,对那双故作天真的眼眸,那独善其身的姿态怀恨在心?兄妹私通,这是一桩多么骇人耳目的丑闻,令年原本该置身于流言蜚语的漩涡的,可她忽然摇身一变做了杨太太,轻巧地脱身了。

      她摇摇头,笑了。她说:“我比三小姐还虚长两岁,却远不如她老练和世故,真是惭愧。”

      慎年不置可否,说:“程小姐,你敢孤身进窦府,我看男人也不如你。”

      觅棠默默看着车窗外的街景,沉思了半晌,不觉脸颊上冰凉凉的,竟然流了泪。因为手绢丢了,只能忍住泪意,低头用手指揩了揩眼角。慎年车子开得快,也不颠簸,窦府早被远远撇在身后,瞧不见了。觅棠微微松口气,微笑着说:“可惜我自幼没有兄弟姐妹,我很羡慕三小姐。”

      她在后视镜里等着慎年的视线。在她昏过去的瞬间,他是用关切的眼神注视过她的……在这里这一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再和她对视。闻言,他瞥了她一眼,说:“你不是和吴宝菊一起长大的吗?”

      觅棠眼神一懵:“什么?”

      慎年没有多说,他忽然停下车子,提醒她道:“程小姐?”

      觅棠惊魂未定,转头一看,外头是砌着尖顶和石阶的教会医院,有穿着白袍的修女走进去。

      慎年说:“这里是西医,不会遇到中国人。你脸色很不好,最好去检查一下。”

      觅棠疑心他别有用意,纷乱炽热的心绪瞬间如遇寒冰,脸色也淡了,“多谢二公子,”她不失客气地对他点了点头,推开车门,跑到教会医院对面的街上,找了一辆车,因为有些慌乱,上车时,还险些绊倒,倒在那车夫怀里。她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奋力将车夫推开,便飞快地逃开了。

      觅棠住在二马路临街的一间阁楼上。房东并不富裕,好在他是教民,很本分,没有娶一位爱好窥探单身女租客私密的太太。并且得知觅棠在教会小学做□□,恳请觅棠得闲替他的小孩子补一补英文,只收她很低的租子。自程父跟窦家闹起官司后,觅棠就搬到这里来,不远处可以眺望到红礼拜堂尖尖的楼顶,这让她很安心。

      她一口气奔回家,打发那小孩子学生同房东讨了一壶热水喝了,然后便打起精神,将手指上、脖子上那些价值不菲的首饰摘下来,请房东替她还去二马路的洋行——她早已许诺要将这些珠宝转卖给洋行,价钱也谈好了,今天只是暂且借来一用。不到一顿饭功夫,房东高高兴兴地回来了,把银票交给觅棠——比当初许诺的价钱少了一百块。觅棠看着房东那张老实巴交的脸,只觉得他可恶至极,但她没有发作,反而很和气,请他隔日再陪同自己去一趟巡捕房。

      到了巡捕房,本以为又要费好一番唇舌,谁知狱卒说道,警局发话,把程父放了出来,今早已经有人接走了。

      觅棠脸色霎时白了,“是谁接走的?”

      “他侄子,姓吴,长得蛮白净,说话蛮客气。”狱卒打量着两手空空的觅棠,“还特地雇了大夫,检查了人是好的,只是身子弱,又来一辆马车,把人拉走了。”

      觅棠半信半疑,只能催车往乡下赶。一路颠簸,到了程宅外,果然见那辆马车还停在门口。房东以为这程小姐见着死里逃生的亲爹,怕不要哭死过去,谁知见觅棠只站在田垄上,望着程家半掩的门发怔。他忍不住催促道:“程小姐,不进去看看吗?”

      觅棠摇头,把一个薄薄的信封拿出来,里头是昨天卖首饰换的钱。她心知请房东去转交,恐怕又要被他私吞一笔——但也顾不了那些了。她已下了决心,把父母养她二十年的恩情一笔买断,再要被别人恃强凌弱,趁火打劫,那也与她没有干系了。她叮嘱房东:“你把这个送给他们,不要被他们知道我住在哪里。”

      “何必呢,程小姐?”房东心不在焉地劝解她。

      觅棠把信封交给他,自己坐上车,先离开了。

      回到家,她蒙起被子,半梦半醒地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好痛苦,因为全然要靠意志力逼自己入睡,而人在饥肠辘辘、家徒四壁的时候,是实在谈不上什么意志力的。好在房东拿了钱,办事还算妥帖,程氏父母没有获知她的踪迹,连房东家的小孩子也很懂事,在楼下没有作声。

      阁楼上很静,日头昏黄黯淡,红礼拜堂的钟声嗡嗡的。觅棠面墙而卧,默默筹划着自己的未来,总算有了点主意。她坐起身——

      吓!房里冷不丁冒出一个人。险些给她吓得一颗心从腔子里扑出来。

      吴宝菊就坐在桌边,面前有个小炉子,铫子里有热水。觅棠也从房东那里借过这只铫子,因此心知他大概是房东领上来的。跟个鬼似的,寂静无声,也不知道呆了多久。

      宝菊正托下巴颏坐在桌边沉思,见她醒来,便站了起来,但没有走近,只打量着她。

      宝菊自幼好教养,坐如钟,站如松,一袭竹布袍,不显奢华,但浆洗得格外洁净,丝毫衣褶也没有。只是人总显得心事重重,面色阴郁,让觅棠看来,总是小家子气。她因为已经成竹在胸,虽然自己蓬头垢面,恐怕在宝菊看来,着实很落魄,但也不觉得羞惭,反而冷冷地质问:“你跟踪我?”

      宝菊往楼下抬了抬下巴,“他自己领我来的,大约看我还不算很穷,想着以后能多捞几笔吧。”

      觅棠靸着鞋下床,见铫子里有热粥,她也不管这是谁的心意,倒出半碗来,拿调羹慢慢吃着,说:“你不要再去我爹娘那里假惺惺了。”

      宝菊道:“他们是我亲姑妈,姑父,怎么叫假惺惺?”他一哂,说:“欠我们吴家的债,我没忘。好在他们现在自己走霉运,我心里挺痛快,犯不着再追上去踩一脚了。”

      觅棠讥讽他道:“你倒真好心。”

      宝菊笑道:“富长良心,穷生奸计。”

      觅棠只道他是见她落魄,特地来炫耀的,可宝菊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多话,只看着她吃粥。觅棠被他盯着,粥也咽不下去了,将碗放下,决绝地说:“你不要再白费心思了。”

      她这句话,还有那个决绝的表情,简直让宝菊又惊又怒——他白皙的脸颊上涌起一阵血红,克制着怒气,反笑道:“心思?你以为我有什么心思?”

      觅棠被他反问得有些难堪,走回床边去叠被子,背身道:“你自己知道。”

      宝菊只是摇头冷笑。

      两人都站在地上,沉默半晌,宝菊问道:“你后面打算怎么办?”他得知她已在窦家放下豪言,或是嫁人,或是离开上海,再不踏入窦家一步。程家人丁稀少,外省又没有亲戚可投奔,只有嫁人一途了。难不成要嫁给楼下的老鳏夫?

      觅棠仍旧守口如瓶,“不用你管。”

      宝菊不比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只要嘴硬。在生意场上混了几年,行事总要豁达一些,他神色缓和了些,又说:“我不过是看在我们儿时那点情谊……”

      “儿时那点情谊,我早忘记了。”觅棠斩钉截铁,“父母的恩情我都抛弃了,何况是别的?”

      宝菊僵立片刻,脸上的血红渐渐退了,眉头也展开了。在生意场上,哪天不是要强颜欢笑,虚与委蛇呢?宝菊早把脸上一套,心里一套、运用的炉火纯青了。他同觅棠拱了拱手,悻悻地笑道:“如此冷心冷肠,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不能到手?表妹,看在我今天也曾出手相助的份上,苟富贵,勿相忘呀。”

      宝菊一走,觅棠便将门反锁——她倒不忌惮宝菊,主要是为了提防房东。等楼下宝菊逗那小孩子的笑声渐渐停了,觅棠才掀起枕头,将下面的荷包拿出来。她在央房东去洋行换钱时,还托他替自己换了一百美金。四等舱的船票六十元,食宿二十元,上岸之后,剩下这些钱,够她找个安身之地,过小半个月了。觅棠默默计算着,微微松口气,坐在了床畔。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9-29 11:16:56~2022-10-07 06:2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瑞虎 2个;88066330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春饼好吃?、Asami、88066330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柚子 5个;mimi 2个;么么哒、…、仙人掌、qiansaner98、小陆医生唯粉一枚、Asami、冷冷冷、路上执到宝、不三、生冷不忌的娃、爆破王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爆破王五 20瓶;杭青 10瓶;冷冷冷 7瓶;么么哒、黄白花的猫 5瓶;Fkk 4瓶;生冷不忌的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