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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慎年应付完了杨金奎,回到内宅去看于太太。

      厢房里,何妈领了一众使女,正七嘴八舌地说话,好叫于太太宽心。于太太是听得心不在焉,令年独自坐在圆杌子上,一手拿着绣绷子,眼睛却只往窗外张望。

      慎年一进院子,她是第一个瞧见,叫声“二哥”,便往外奔来,正和慎年在房门口碰着,投进了他的怀里。慎年顿了顿,也抬起胳膊,把她紧紧搂住了,这时,何妈才跟着于太太快步迎了出来,说道:“好了好了,二少爷回来了。”

      于太太才刚起身,还有些腿软,仔细一瞧,见慎年全须全尾的,才如释重负地笑道:“把那人打发了?他是来做什么的?”

      慎年道:“是来借钱的。”

      于太太放了心,说:“不拘多少,借给他就是了。这人是瞅准了你大哥不在,才闯进门的。”

      慎年没有提和杨金奎交涉的细节,只说对方还要在府里借住一天。于太太极不乐意,但也没办法,只能叫管家去把杨金奎安置在外院的客房,又命下人们不要乱走,免得冲撞了杨将军,“只一天,也还好,我们不要和他照面就是了。”

      慎年称是,手在令年背上安抚地拍了拍,令年正别过脸去听于太太说话,这才察觉自己还在慎年怀里,不禁“哟”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开慎年的手臂。慎年倒比她自然,还笑道:“你可小心点手上的针,刚才差点扎在我胸口。”

      何妈这两天教令年做绣活,积攒了满肚子怨言,说道:“可不是,小姐你才几岁,忘性可真大,有时绣到一半,把针扔在杌子上人就走了。下次我也不说,让针扎你的屁股。”

      于太太嫌何妈说话粗俗,当着许多下人的面,哪好议论闺阁小姐的屁股?便喝止何妈,“你让她歇两天吧,免得她说眼睛疼,索性不肯学了。”一边往外走着,叫何妈去招呼下人们给客人预备房间。

      令年还不服呢,冲着何妈的背影皱了皱鼻子,小声嘀咕:“越老越讨嫌。”

      “我看你也成何妈了,刀子嘴,豆腐心。”慎年也觉杨金奎讨嫌,不想去外院露面了,索性往于太太才坐过的那张镶云石紫檀贵妃榻上一倚,顺手拿起小方几上的绣花绷子一瞧,“嗤”一声笑了,摇头道:“原来你最近都在忙这个。我看这东西很难拿出手,有这功夫,不如多陪陪妈,讨讨她的欢心,好多替你攒些嫁妆。”

      令年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板了脸,劈手把绷子夺过来,针往上头一别,还说:“我的手是笨,你把我的手套也还回来吧。”

      慎年搬个枕头过来靠着,说:“哦?那个绒手套不会是你自己结的吧,怪不得有些小。”

      “就是我。”这一两年洋行来了各色绒线,上海女子时兴自己结帽子手套,令年难得自己完成了一件,有些得意,“我本来想比照大哥的手做的,大哥骂我偏心,我只能照着自己的手结。”她把自己纤细洁白的手掌伸到慎年面前比划,纳闷道:“我记得你的手就比我长这么一点,还特地放宽了做的,怎么还能小呢?”

      听说是特意给他结的,慎年不禁一笑,将令年掌心拍开,说:“你记得?你记得的是几岁的时候?”

      令年把案几上的绷子拿过来,用剪刀挑了几根线出来,慢慢揪着线头,闷闷不乐道:“我本来想再绣个荷包或是手绢,当做回礼给你,但我做的不好,荷包手绢的,你也不见得会用,还是拆了算了。”

      慎年沉默片刻,见令年把一副绣样拆得七零八落的,便接过绷子放在一边,微笑道:“我只是觉得,妈不必非要强迫你做这些针线活,对眼睛不好。你看何妈眼角那些皱纹,就是年轻时针线活做太多了。你有这个功夫,不如跟我出去骑一骑马,散一散心。”

      令年一听要长皱纹,忙不迭连针都丢掉了。她摸着胸前的玉牌,为难道:“只是你的礼太重了,我还没想到要怎么答谢你。”

      “等我以后想到再说吧。”慎年躺了下去,脑袋枕着双臂,思索了一会,说:“小妹,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坐火车的事?”

      “怎么不记得?”令年嫣然一笑,自圆杌子上转过身体来,对着榻上的慎年,“我别的事情不记得,火车上却记得很清楚,那个车厢又宽又大,有两个大沙发,铺着很厚的绒地毯,茶几上是银质的小壶小罐。咱们一到晚上,就扒在大玻璃窗上往外看,还瞧见了林子里的狼尾巴,把你吓了一大跳。”

      “我怎么记得是把你吓了一大跳?”

      “我那时候又不认得野狼,还当是狗呢,是妈说的,狼尾巴是朝下的,狗尾巴是朝上的。不过那狼是小狼,还隔窗盯了咱们好一会,怪可爱的。你记不记得?咱们在车厢里吃完饭,茶房还特地送了咱们两个甘草味的口香糖,被我一不小心吞进肚子里去了,你吓唬我,说我肠子都要粘一块去,要闹肚子疼了。”令年眼睛闪闪发亮,越说越高兴,“还有个德国小姐,送了你一个崭新的发条小火车,让你回家后写信给她。”

      这事慎年依稀记得,他回家后,给德国女孩子写了封很客气的致谢信,也得到了对方热情洋溢的回复,可惜他不懂德文,对方的英文水平又有限,敷衍了几次后就不了了之了,倒是那发条小火车,被令年据为己有,等发条坏了之后,连它的德国主人也一起被兄妹忘到了脑袋后头。

      “我记得德国小姐还随信寄了张她和家人的照片,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令年总对所谓波兰妓|女的故事耿耿于怀,晶亮的眼睛里闪动着揶揄,“可惜,你照了照片,只给邝小姐看,却有人还在海对面等着你的信……”

      慎年笑着对她招手:“你过来。”

      令年疑惑地走来,不意慎年跳起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耳朵,哼笑道:“不让你问,你偏不听话,是不是?”

      令年下意识叫了声妈,于太太哪听得见。她儿时常被慎年揪耳朵、揪辫子,因为人小手短,够不着去报复,只能像个陀螺般在地上打转,于是脑袋一扭,就要去咬他的手腕,慎年眼疾手快,躲了开来,掸了掸衣褶,重新躺回去——这是单方面宣布休战的意思了,但嘴上又懒懒斥了句:“没规矩。”

      不是儿时了,再扑上去撕咬,未免不像样,令年也站直了身体,在榻边居高临下,笑吟吟地打量慎年,“老爷,你知道你现在还差点什么吗?”

      慎年闭目养神,知道她嘴里没好话,“什么?”

      “一台烟具,两个丫头,一个丫头捶腿,一个丫头装烟。”

      慎年没睁眼,笑着把一只腿架了起来,“好丫头,你先给老爷捶腿吧。”只听令年轻哼一声,许久没有动静,鼻端有点淡淡的、甜馨的味道,慎年倏的睁眼,见令年伏在榻边,两手支颐,近在咫尺的一双明眸定定看着他。慎年半撑起身体,询问地“嗯”一声。

      令年又往前凑了凑,有点试探,有点了然,“二哥,你在国外这几年,没少干荒唐事吧?”

      “你一个大家闺秀,知道什么是荒唐事?”慎年坐起来,垂眼笑看着令年,“妈说你在家装得像个人,其实脑子里也没少琢磨荒唐事吧?”

      令年乐于打探别人的心事,却决不允许别人来窥视自己的心事。慎年虽然在笑,眼神却是锐利的、苛责的,令年立即收敛了好奇心,扭过身去,不快地把睫毛垂了下来。

      慎年看着她,说:“小妹,你想回美国吗?”见令年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慎年把今天和杨金奎做的这笔买卖告诉了她。

      不待慎年说完,令年便笑道:“大哥一定要骂你,才刚回来,就要把家业败光了。”

      康年的确是这样说的,慎年不置可否,“所以大哥觉得,把你送去美国,以后……也不至于受太多牵连,毕竟,你不是……”

      “二哥,”令年突兀地打断了他,“你想我回去吗?”

      慎年理智上也觉得该让她走,可一时说不出这话来,便沉默了。

      令年拂了拂耳畔的散发,捻着手绢坐起身来,想了一会,仍旧微笑道:“不急吧……你不是说要在云南和贵州修铁路吗?我还想乘一次咱们自己的火车呢。我这几年不出门,连汽车都没怎么坐过,你一下子让我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丢了,你和妈也舍得?”

      慎年摇了摇头。

      这一夜,杨金奎倒没有再闹事,只听说他派了几名亲兵去上海钱庄提银子,慎年既然已经得了康年的许诺,也就不再理他。翌日,众人险些忘了前院还有位贵客的存在,仍旧在于太太院子的堂屋里开饭,何妈领着侍女们在旁伺候。

      令年这一向,添了个坏毛病,被于太太斥为“眼睛大、肚皮小”,见餐桌上摆了甜的,她尝一尝,说腻,换给慎年,再来咸的,略微搅一搅,又说口干,再推给慎年。一餐饭喊得热闹,实际吃进肚子里的还没有廊下那画眉吃得多。

      何妈是热衷于娇惯令年的,但她打心眼里看不过男人吃女人的剩饭,便虎着脸教训令年:“咱家又不是吃不起饭了,要这样节省?你要么赏给下人,要么索性扔了,怎么能给二少爷吃你的剩饭?以后等二少奶奶进门,该不高兴了。”

      令年嫌何妈啰嗦,当着于太太的面,也不敢摆脸色,却作势埋怨慎年:“二哥,你看你,何妈最爱用这个蟹糊配粥吃的,怎么都让你吃了?怪不得何妈生气呢。”把何妈闹个大红脸,剜她一眼,从慎年手里接过盘子,往外走了。

      “咦,这就开饭了?怎么也不叫我?”杨金奎那响亮的声音传进来。

      他才梳洗过,穿着军服长靴,没带帽子,倒也显得英气勃勃。左顾右盼地进了堂屋,杨金奎的目光先被何妈手里的托盘吸引了,引颈张望了几眼,见都是空的,难免有些失望,随即摆起虚浮的笑,一面拱手,嘴里叫道:“于太太早!二公子早!”自说自话地在餐桌前落座,笑道:“怎么搞的这么丰盛?其实不必的,我在家一向俭省!”

      这一下把于太太闹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忍气道:“大人慢用。”牵着令年的手就要离席。

      令年何曾见过这种厚脸皮的人,先是瞠目结舌,眼望向慎年,忍不住要笑,慎年则回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

      她这一动,杨金奎的目光即时如利箭般,准确无误地投了过来。这一眼入了魂,按照杨金奎的脾性,见到真心觉得很美很好的事物,怎能不发自肺腑地喝声彩?可那个蹩脚的好字卡在喉咙口,怎么也迸不出来,只能仓促起身,对着令年拱了拱手,含糊唤了声“三小姐”。

      令年对杨金奎略福了福,紧随于太太离开了。杨金奎还依依不舍,伸长脖子一直望着佳人的倩影消失在月亮门外,他才喃喃说声“好”,正巧何妈给慎年送上汤来,杨金奎胳膊一展,接过来一饮而尽,被烫得眼泪险些出来,又拧眉道:“这是什么?好甜。”

      何妈木着脸道:“是桂花栗子羹。”

      杨金奎摇头,说甜得他舌头都发硬了,举目一望,满桌琳琅满目,不是汤就是粥,要么甜,要么淡,没一样可口的,又跟何妈点菜,说要吃粉,还要吃肉。何妈气呼呼地去了,杨金奎勉强自己吃了几口白粥,才把那颗贪吃好色的心暂时按捺住,抬头对慎年笑道:“等提出钱来,我就要去上海,开始做那笔买卖了,于兄要不要跟我顺道回趟上海?”

      慎年心底冷冷一哂,先看了眼旁边的听差,等听差俯身凑过来,慎年低声嘱咐几句,打发人去了,这才对杨金奎淡笑道:“将军先说是什么买卖,我再看值不值得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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