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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   令年还在梦中时,就被何妈拉了起来,催促她去洗头发、剪指甲、试新衣。令年迷迷糊糊地睁眼,见何妈头发梳得油黑发亮,辫梢上系了朵红绒花,脸上似乎还擦了粉,没等她细看,何妈腰身一扭,忙忙地走开了,指挥使女们用鸡毛掸子除尘,把玩物摆件擦得锃亮。

      家里的烟火气熟悉又亲切。令年披头散发,拥着被子坐起来,目光追随何妈微胖的身影,聆听外头的动静:“家里怎么静悄悄的?”

      何妈道:“这两天忙,连祭拜老爷都没顾得上,大少爷发话了,今天开始闭门谢客,天皇老子来了也不接待。”

      这时于太太也走进来了,满意地环视着亮堂堂的屋子,一边提醒何妈:“祭拜老爷的事先不急,等他们兄弟都在家时再说。”

      何妈笑道:“二少爷回来了呀,我才在院子里看见他和大少爷说话。”

      于太太有些惊讶,问是几时回来的,何妈说不晓得,大概是半夜。于太太便有些不快,使女们除完尘,陆续退出去了,何妈默默地把房门关上,觑着于太太的脸色,劝道:“唉,太太,二少爷那脾气,你还是不要再怪他了……”

      “给湖北那边发个电报,年下该问候、该走动,还是要走动的,不要失了礼节。”于太太淡淡道,“不说邝老爷还在那个位子上,我们得罪不起,这婚事长辈定了七八年了,是他一个小孩子说不要就不要的?”

      “其实要说纳妾的话……邝小姐也不见得就不答应。”何妈大概也听了卢氏的话,试探道。

      “纳什么妾?”于太太语气很不好,断然道:“今年不结,等明年好了。邝家等得,我们有什么等不得的?”何妈还在迟疑,于太太冷道:“管外面闹什么西洋景……他的脾性,我还不知道?长不了。”

      令年沉默地听着,被于太太拽了一把,她微笑着抬起脸。于太太顺势坐在令年的床畔,拉起了她的手。她的指甲圆润粉红,气血充盈,于太太欣慰点头:“看来在学堂里没吃什么苦头。”

      何妈忘了当初嘲笑程小姐要靠学历当嫁妆,立即夸口道,“小姐聪明着呢,要是真有心读书,以后跟二少爷一样,读个留洋的女博士也说不准。”

      于太太皱眉,怕令年真有这个念头,忙道:“那不是读成老姑娘了?”她拉着令年的手还不放,沉吟了一会,说:“其实我想想,卞家这门亲不做也好,南京毕竟离着上海远了。依我本心,还是找个咱们本地人家,知根知底的,那样最好。”

      这才是何妈心头的大事。她愀然不乐地看着令年和于太太。

      于太太特意来安慰令年的,“你也不用怕,和卞家议亲的事,除了你大伯父家,谁也不知道,”她又叮嘱何妈,“咱们就都当做没这回事好了。”

      何妈虽然爱絮叨,这会嘴巴却格外紧,忙点头:“以后再不提了。”

      于太太叹气,“有句话说的没错,咱们女方不比男方,耽误不起。”

      于太太心思深,令年听她这样说,就知道是心里很焦急了,她无奈道,“妈,我还小呢。”

      “不小了,”于太太嗔道,“过完年十九了。”见时候不早,叫令年起床。她们母女也分离了几个月,于太太摩挲到令年厚密的长发,爱不释手,忽见她微松的领口里有点红痕,于太太随手捺了一下,笑道:“这是什么?蚊子咬的?怎么冬天了还有蚊子……”叫何妈看看窗子是不是没有关严实。

      令年心头一跳,忙把衣领遮了起来,说要去拿花露水,套上一件家常夹袄去了盥洗室。她在里头磨蹭时,于太太已经和何妈下楼去了。康年在厅里支起了一张案,正挽着袖子写福字,卢氏亲自伺候笔墨,一群仆妇在旁边等着贴。慎年则坐在沙发上,手边一盘洗得干干净净、乌紫饱满的荸荠,他用一把雪亮的小刀削荸荠皮,听差在外头给他擦皮鞋。

      芳岁够不着书案,只好走过来,着迷地看着慎年削出一颗雪白的荸荠,她吞了下口水,“二叔,我也要吃荸荠。”

      慎年告诉她:“小孩子不能吃,肚子里要长长虫。”

      “那你削给谁吃?”

      “喂野鸭子。”慎年一转眼,看见令年,他莞尔道。

      令年还在为刚才于太太随口那句话心有余悸,她咬着水红的嘴唇,看了他一眼,脚步一转,走去卢氏身边,专心地看康年写字。

      于太太问慎年:“怎么又三更半夜地回来?”

      慎年应付着芳岁的童言童语,隔了一会,才回答于太太道:“有事耽误了。”

      于太太和慎年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在儿子面前,她难免格外地絮叨,又句句含着关切。芳岁姐弟当初得到了卞小英的小轮船,如获至宝,玩了几天之后,就失去了兴趣,小轮船发条坏了,沉入了水底没人理会,芳岁也早把小姑父忘到了脑后,只围着二叔打转……于太太脸上多了笑容,仆妇们的脚步声也陡然轻快了。

      一个人牵动着所有人的喜怒哀乐,这才是于家的主心骨,怨不得大嫂吃味。令年默默想着,这时康年已经一口气写了十几张福字,放了笔,活动着手腕,笑道:“这几年没怎么拿笔,生疏了。”接过卢氏递上的手巾,一边揩手,叫慎年道:“你也写几个字我看看。”

      慎年说:“我还是不露丑了吧。”怕芳岁姐弟要动,他把刀子收起来交给使女。听差把马靴也擦好了,慎年穿马靴时,芳岁想了起来,嘟着嘴道:“我要穿高跟鞋,我要穿小姑姑的高跟鞋。”不等令年答应,她自己跑到楼上,把令年的皮鞋套在脚上,哐啷哐啷地走过来,满脸笑容。

      卢氏逗她:“大毛,你也要学小姑姑进学堂吗?”

      芳岁道:“我要和小姑姑跳舞。”她把令年的双手拉起来,转了个圈,又挑剔令年穿的那身家常华丝葛袄裤:“小姑姑,你要穿上洋人的裙子,像画报里那样才好看。”

      于太太皱眉看着慎年系袖扣,“怎么又要出门?”

      慎年道:“妈,你不是想回溪口住几天吗?叫司机开车送你吧。”

      于太太犹豫了,“我还没想好哪天走。”康年兄弟都抽不出空,当然要令年陪着,她问令年:“你几时开学?”

      “小妹回不了溪口,”慎年替令年答了一句,还提醒她,“你不是约了朋友吗?”

      令年不禁瞪了他一眼,故意说:“也不是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慎年拿起衣服,走到门口,忽然听康年怒骂一声“混账”,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康年铁青着脸,把报纸丢在茶几上,卢氏观察着他的脸色,拿起报纸来看,却看不出究竟,小心地问:“是哪里又闹乱党了?”

      慎年也走回来,看了两眼报纸,眉头皱了起来。于太太想到前段日子坊间的流言蜚语,心知不妙,问道:“又有什么事扯上咱们家了吗?”

      康年瞟了一眼令年,令年已经放开了芳岁,肩膀挺直了。在许多事情上,她其实比于太太和大少奶奶要镇定得多。康年稍一犹豫,说:“杨金奎这个混账东西窝在山沟里,大概这两天刚听说了圣三一堂那事,特地在报纸上发了告示,说什么他和咱们家已经解除了婚约,外界传说的事,一概不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小妹是因为圣三一堂那事被退婚了。”

      令年去云南赎慎年的事情,连大少奶奶都被蒙在鼓里的。听到这话,卢氏先呆了,“这人……咱们什么时候跟他有过婚约了?”

      于太太和康年一起沉着脸,没有作声。

      卢氏越想越莫名其妙,嗤道:“这种外省的土匪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真是墙倒众人推……”

      于太太高喝了一声:“谁家要倒了?”

      卢氏忙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康年是个儒臣,对这种土匪,打又够不着,骂又嫌跌面子,简直是窝了一肚子火,狠狠在案上一拍,骂道:“这是个什么鸟人!”

      令年经过童秀生那事的冲击,对这种恶意的攀扯,已经近乎麻木了。她默默地把告示看完了,里头倒也文绉绉的,极尽润色,说什么自己“有感社会变革,历经文明新风熏陶,已经与于府商肯,议妥婚约解除,男婚女嫁,贫富贵贱,再无干涉。”先踩了于府一脚,又将自己结结实实地吹嘘了一通,大有面向社会诚聘有眼光的新女性为妻的意思。

      令年奇道:“我还奇怪,他最近很老实,原来是在打这个坏主意。怎么还会有人急着抢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

      于太太见她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越发头疼了,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令年不以为然地笑道:“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卢氏见康年脸色难看,出主意道:“要不然,咱们也登个告示,澄清一下,总不能就这样任别人泼脏水吧?”

      康年很心烦,对杨金奎这号人简直厌恶至极,“澄清什么?越描越黑,还嫌外头的闲言碎语不多吗?”他冷冷瞥一眼慎年,“以后你也离这种人远着点。”

      慎年点点头,在厅里站了一会,见大家各自在生闷气,只有令年和芳岁两个脑袋挤在一起,唧唧哝哝地讨论画报上哪个模特好看。慎年目光在令年侧脸上停了片刻,不见她回应,他便往外走了。

      来到书房,他闭上房门,往蒙自的福鼎酒店拨了个电话,问杨金奎最近是不是在酒店下榻。

      接线员很机灵,先问是哪位。

      慎年心平气和:“我姓于。”

      没一会,对方把电话接了起来。大约对这玩意还不熟悉,那边捣鼓了好一阵,笑哈哈的声音传进听筒——是杨金奎的声音。他一张嘴就是虚浮的奉承,“大公子,听说又升官了?”

      慎年道:“是我。”

      杨金奎一怔,“又是你?”他得意洋洋的,语气里仍旧带着几分当初红河甸的亲热劲,“二舅哥,最近在哪里发财?”

      慎年笑道:“说好了要一起发财。你不在,我上哪发财去?”

      杨金奎有些惊讶,“你请我去上海吗?”

      “我请你,你来吗?”

      杨金奎敬谢不敏,“算啦,听说上海来了姓窦的,一山不容二虎,我还是待在云南吧!”他来了兴致,跟慎年炫耀自己又发现了好矿脉,打算包几个山头采矿,只是手头钱又缺了,“二舅哥,你……”

      慎年把他打断了,“杨兄,我做生意,最不喜欢那种背后鬼鬼祟祟的人,咱们的生意也不用再做下去了。”

      杨金奎一停,哧的笑了,“就为了那告示的事?”他连声叫屈,“我说的不是实话吗?许婚是真的,解约也是真的,怎么,当初大公子亲口答应的婚事是在诳我啰?还是说你们看不起我,明明许过婚,还生怕别人知道?这不是又要做婊——”他话音一转,很爽快道:“二公子你不愿意被别人知道,我这就撤下来,或者再发一篇告示,说我前面那一篇全是狗屁,你满意了?”

      慎年冷冷地:“杨兄,你爱放狗屁,云南天大地大,可以随便你放。上海的台子太挤,还轮不到你来唱大戏。你非要往上挤,小心塌台。“

      “不过几句酒后的胡话,也犯得上翻脸?”杨金奎冷笑,“我是抢你的老婆,还是绑你的儿子了?来云南耍了我一趟,想拍拍屁股就走人?你想散伙,好啊,二十万恕不退还!”

      慎年哂笑:“咱们有仇,再不散伙,我怕以后亏得不止二十万。”

      “谁有仇?咱们分明比亲兄弟还亲。”杨金奎见他当真,反而急了,“有人眼红你和童秀生的买卖,想要挑拨离间,我不掺和一脚,怎么显得咱们是一伙的呢?二公子,你有钱,没有兵,迟早要被人生吞活剥。我这是替你撑腰,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慎年冷笑一声,收了线。拿着电话等了一会,他又拨了出去,这回接的是何妈,“二少爷?”

      慎年转过身,交叠着双腿,靠在宽大的案边,“小妹在干什么?”

      何妈把嘴对着话筒,悄悄地抱怨,“太太说头疼,在床上躺着。我看见小姐穿着男人衣服,戴着二少爷你小时候那个呢帽子出门了,说约了同学去看傩戏,连阿玉都不肯带。小姐上个学堂,成疯子了,她不会去找那些姓杨的还是姓卞的拼命吧?”

      慎年失笑:“跟他们有什么好拼命的?”不等何妈追问,他放下电话,大步出门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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