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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   邝夫人喜静,厢房外栽着一棵百年的石榴树,树下两只猫狗在打架。邝府后宅阴盛阳衰,女人们日子过得富足而枯燥,上海来的姑爷仿佛往古井般的宅院里投入了一颗小瓦砾,激起浅浅的涟漪。她们耳朵听着邝夫人训话,眼风却不断在姑爷身上流连,咬了糯米细牙,抿着鲜红的嘴唇,时不时用绫帕掩了口,嘻的轻笑。

      女人多,是非多,难免有人要嚼舌根,先头还说:于家祖上是当着官,可二公子经了商,按照以前的说法,只能算下九流,八小姐这是低嫁了。还有人说:上海人和洋鬼子杂居,没有体统规矩,男人又爱斤斤计较,八小姐以后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夹板气。

      来的时候,未尝不是带着看好戏的心情,可是见了姑爷,难免要泛酸了。他没顶戴花翎,但头发浓密,衬衫长裤,比马褂长袍来的飒爽矫健,人随和,又懂礼节,被七嘴八舌、珠环翠绕的女人包围着,半点也不局促,若无其事地任人打量。

      两名穿裤褂的使女捧着茶,经过厢房,悄悄踮着脚,透过窗棂的缝隙往里看。

      姑爷的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冷了,嘴角那点客气的笑消失无踪。丝丝缕缕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扇,掠过他的颧骨,好像一把雪亮的利刃,在那张英俊好看的侧脸上留下了一道伤。

      姨太太睃了邝夫人一眼,意思说:姑爷被看恼了。邝夫人也嫌女眷们没体统,将茶碗一放,说:“都挤在我这里干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女眷们忙将眼睛垂下了,依次上来跟邝夫人福了福,相携离开了厢房。

      邝夫人和颜悦色地转向令年,“已经定亲了?那是喜事,怎么也没听姑爷提起来?”嘱咐使女,明天要记得提醒她,跟于太太打个电话,算是道贺。

      慎年冷眉冷眼的,没有搭腔。

      令年舌尖还噙着一颗新鲜莲心,咬碎了,清苦的汁液流出来,溢满了口腔。浓郁的苦涩中,她倒有了种快意,心里对慎年道:吓了你一跳吧?看你这下怎么办?憋了满肚子的怨气消散了大半,她甚而对邝夫人红着脸笑道:“上个月才换的庚帖,二哥还不知道……”

      这时慎年放下茶,把门口的听差叫了进来。他语气淡淡的,还算客气,请听差去趟上回下榻的客栈,替他取几封信来。

      邝夫人知道他们要赶明天一早的船,不会久耽,便叫人顺道去趟衙门,把几位少爷姑爷都请回来,给慎年践行。姨太太冲着慎年一笑,转头问邝夫人:“怎么一整天不见八小姐?”

      邝夫人道:“她不耐烦人多。”

      “除了咱们,就只有姑爷和三小姐,都不是外人,还能烦着她了?”姨太太怂恿邝夫人,“来见见三小姐也好。”

      邝夫人因为刚才女眷们失礼,倒有心不让八小姐出来见客了,免得被人看轻。她还在沉吟,旁边几名受宠的媳妇和女儿却你搡我,我搡你,眼风递个不停,这一位少奶奶说:“跟八妹说陪娘打牌,她准来。”那一位“哧”的笑了,说:“八妹也是打牌打出心得了,常说牌品如人品,上回公爹在家,今天好不容易得个机会,给她考教考教姑爷的人品……”

      邝夫人斥她们胡说,问令年平日在家做什么,令年道:“也是打牌,听戏。”她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打着破釜沉舟的气势,跟邝夫人道:“我们在南京时,也是卞公子陪着我母亲和伯母打牌。”

      “牌桌上选女婿,没错的。”姨太太凑趣道:“夫人,你听听于小姐,虽然比咱们八小姐小,但行事说话还要大方许多呢。”

      于太太也笑了,说:“那就叫她也来打牌。”

      女婿陪岳母打牌,是难辞其咎。仆妇们在厢房里摆起牌桌,邝夫人打横,先让令年,令年推辞说不会打湖北牌,三少奶奶便入了座,慎年独自坐在一头,牌都码好了,八小姐才被姐妹们押解着姗姗而来。

      邝八小姐话很少,慎年对她颔首,她也不肯做声,但对打牌的邀约没有拒绝。才一落座,三少奶奶便说:“坐错了。”将八小姐按到慎年下首坐定,说:“这里亮堂,看得清楚些。”

      邝夫人见她们姐妹挤眉弄眼的,心里不喜欢,嗔道:“怎么都鬼鬼祟祟的?”

      三少奶奶忍不住笑道:“上回姑爷来的时候,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故意一顿,等邝夫人追问,她才睃了八小姐一眼,“娘忘了讨姑爷的鞋码子。八妹前两天把鞋面都粘好了,不知道姑爷的脚长短,没法绱鞋底,才在那里着急,怕做小了。听说上海不兴缠脚的,等八妹去了上海,到时候人家说新媳妇刚进门就给姑爷小鞋穿,还怎么得了?”

      这话说的八小姐脸上一红,果然她一面飞快地抹牌,有意无意往慎年脚上瞥了几眼。

      身后的四少奶奶也跟着打趣,“八妹,这回可看清楚了?还是要拿尺子来,现给姑爷量一量脚长?”

      八小姐大概常被她们开玩笑,早习惯了,只红着脸打牌。四少奶奶叫使女将尺子拿来了,八小姐嗔一声四嫂,不肯去接。邝夫人道:“你们看着聪明,其实笨得很。不会叫八妹把她做好的鞋样子拿来,给姑爷现在就试一试?”

      慎年当了半晌的众矢之的,十分镇定,说:“不劳烦八小姐了,我在家常穿皮鞋。”

      八小姐眼珠子这才略微动了动,仿佛是斜了他一眼,仍旧默不作声地打牌。姨太太还当慎年不懂,解释道:“姑爷不知道,我们湖北人嫁女儿,都要陪嫁几双小姐亲手做的鞋。你不穿不打紧,还是要收的。”

      慎年道声多谢,没再推辞,随口将自己的鞋码报给了邝夫人。八小姐嘴唇翕动了几下,默默记在心里。她在客人面前沉默寡言,也不见得对令年有多大的兴趣,但打牌时一双手极其敏捷,脸上表情也多了,赢了忍不住要笑,输了就要生气。令年在她对面,看得清楚,对邝夫人道:“八小姐像我大嫂。”

      “你们大少奶奶也爱打牌?”邝夫人笑了,也顺嘴开了句玩笑,“两个媳妇,再加个姑爷,正好陪于太太凑一桌。你们家人口虽然简单,却是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正正好。”

      三少奶奶捅了捅四少奶奶的胳膊,笑道:“听听,娘的意思,咱们都是多出来的。”

      四少奶奶道:“我们是多出来的不假,三哥才调任了都统,你们这样的,来十个八个才好呢。”

      邝夫人问起抓捕革命党人的事,三少奶奶是知道内情的,便说:“听说是有乱党,不知道怎么的,从军营里偷了批火|药出去,炸了几家洋人的教堂,还计划着要炸巡防局运枪炮的船,被扦手拿住了,跑了两个,捉了两个,这两天洋人也在叫喊,所以朝廷下了旨,要严办呢。”

      因为是汉阳出的事,邝夫人担心邝老爷进京后要被朝廷怪罪,脸色有些难看。三少奶奶说着话,眼里一看,竟然是自己和了,便将牌一掀,笑道:“今天八妹是怎么了?打一把输一把。”

      她不说还好,一说八小姐脸色也拉下来了,说:“三嫂四嫂只顾说话,这牌打起来没意思。”便将牌胡乱一拨,走到了邝夫人身后观战。姨太太只好上来替换,邝夫人嫌八小姐任性,瞪了她一眼,说:“姑爷打牌不得空,你剥莲子给他吃。”

      八小姐抚了抚凤仙花染得红艳艳的指甲,没有吱声。这时听差从客栈里替慎年取了信回来,令年坐在邝夫人身侧,盯着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牌被亮在桌上,睫毛静静地敛着眸光。

      邝夫人不说话,姨太太和少奶奶们也都闭上了嘴,牌响的间隙格外寂静,慎年还在牌桌上,就把信拆了出来,纸张窸窣中,他很快看完了,没说什么,把信收了起来。

      众人都在留意他的动静,邝夫人见状,便说:“是不是有要紧事?”

      听差还在旁边等着,说:“钱庄上的几个掌柜也来了,等着见二公子。”

      邝夫人忙叫慎年去忙,“旁边有一间小书房,请姑爷和掌柜们去那边说话,你们也别去吵他。”

      慎年道了谢,离开了牌桌。这一场牌打得不欢而散,邝夫人命使女领于小姐去侧厢歇息,只留了八小姐在烟榻前说话。两位少奶奶相携来到石榴树下看猫狗打架,三少奶奶还气不平,怪八小姐爱摆脸色,四少奶奶安慰她道:“她今天看了于公子的脸色,只好拿我们来撒气罢了。”

      三少奶奶悄悄对使女招了招手,叫她去偷听邝夫人和八小姐在房里说话,这头问四少奶奶,“你看于公子不高兴吗?”

      四少奶奶道:“于公子这人,高不高兴的,也看不出来,但你看刚才打牌,八妹先吃了一个三筒,再打了一个五万六万,肯定是要拆万打筒子清一色了,那两个二筒扣在我手里,还有一个,不知道去哪里了,后来被你和了,我恰好看见二公子推倒的牌里头夹着一张二筒。他就在八妹上手,但凡留点意,给她送张牌,八妹不就和了吗?谁知他偏不肯给她吃,我看八妹也瞧见了,所以脸色才那么难看。”

      三少奶奶只顾着赢牌高兴,倒没看见这么多,便笑道:“反正我是知道,八妹那双鞋回去准得剪个稀巴烂。”她问四少奶奶,“你说于公子是真不懂呢,还是假不懂?”

      四少奶奶道:“于公子脸上看不出来,但刚才那些举动……瞒不过人的。”见走廊上没人,她扯了扯三少奶奶的衣袖,两个人到了僻静处,四少奶奶才压低声音道:“听说他们去船上接于公子时,听见他舱房里有女人……后来叫于公子把他们都打发下船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于公子嘴里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三少奶奶奇道:“还有这样的?怎么于公子也不安分?”

      四少奶奶道:“男人有几个安分的?又是国外回来的,八妹这样的只怕他还嫌守旧。”这时使女回来通风报信,说八小姐在房里对着邝夫人哭,两位少奶奶一起摇头,三少奶奶道:“哭有什么用?她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怪了。当初爹嫌于家还在孝期,不肯让她结婚,她去娘面前哭,最后爹才松口。你说她脸皮厚吧,可人家上门了,她又冷冰冰的,动不动摆脸色,哪个男人受得了呀?”

      四少奶奶叹道:“能怪她吗?这个家过得太累了,换成是我,也巴不得早点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正说话,听差迎着慎年回到内院,令年在侧厢的榻上还没合眼,就被摇了起来,说于二公子去跟邝夫人辞行了。邝夫人因为家里都是女眷,没有多留,挽了八小姐的手,把慎年兄妹送到廊檐下。八小姐被邝夫人掐着掌心,勉强一笑,说道:“二公子,三小姐,再会。”

      慎年对未婚妻和旁人是一样的随和,一样的客气。仿佛没有听懂八小姐的弦外之音,只点了点头,说:“八小姐保重。”

      两位少奶奶在旁边冷眼看着,互相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汉阳码头上的船客已上满,又担心官兵来查个没完,当夜就提前起航了。慎年脸上是没什么表情,令年一面心头微松,一面又闷闷不乐。两人好像自记事起,就没有这样僵持过,因为慎年总是要会服软。

      这会,他不会再服软了吧?

      她独自琢磨了一天的心事,不觉船已经抵达南京。南京从来就是烟花之地,江岸两侧,铁索连着舢板,装点了彩帛花灯的妓船排得如同水师阵营,鳞次栉比的,有小贩撑着小船,在铁索间来回穿插,接送客人,顺带卖些瓜果。令年才在舱房门口张望了一会,就看见慎年也在船头瞧热闹,他这回真把于二公子的谱摆起来了,戴了墨晶眼镜,鼻子是挺的,下颌抬起来,带点傲慢矜持的姿态。

      一个穿了绸缎衣裳的贵妇人正对小船招手,叫船主送一包瓜子上来,慎年手长,替她把瓜子接了过来,又替她赏了船主一角钱。

      令年的犹疑登时化作一声冷笑,她板着脸叫声二哥,慎年跟贵妇人敷衍了几句,才隔着墨晶眼镜看了看她。贵妇人被使女们簇拥着,众星捧月地走了,慎年得她赠了半包瓜子,没有吃,放在甲板上喂鸟。不等令年问,他先说:“你不用阴阳怪气的,她是苏松总兵的夫人,这艘船是她雇的。”

      隔了墨镜,好像两个陌生人在说话。令年看了会他的侧脸,说:“你不打算和邝家退婚了吧?”

      “为什么不退?”慎年眉头也不动一下,“革命党人已经渗透进了新军,一旦汉阳造起反来,邝家被牵连不说,皇上、皇太后还不知道有几天好日子过。眼看船要沉了,难道你不赶紧跑?”

      令年把嘴抿得紧紧的,好一会,才反问:“你是为了这个,才要跟邝家退婚的?”

      “不只是为了这个。”慎年沉默了一会,附近妓船上的女人自鸽笼里探身出来,摇着纨扇,脉脉含情地往轮船上望着。慎年视若不见,对身侧的令年道:“你不用看不起他们,都是营生而已,朝廷一样要收他们的税,好去凑庚子赔款。要说爱国志士,兴许她们比轮船上许多人够资格。我们家钱庄有借款来周转,也是仰仗艾琳的帮忙。”

      令年被他不咸不淡的几句话说得脸上一阵阵发红。

      “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多了点尊重?”慎年问她,见令年倔强地不肯应声,他擦身而过,回舱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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