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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   宝菊这趟去昆明办钱,途中是绞尽了脑汁。他几次试图把彝兵甩掉,去云贵督署报案,可远远瞧见辕门,又犹豫了——万一两边交起战来,误伤了二公子和三小姐,他哪还有命回上海?按理说,这会该趁机打个电话给大公子,请他示下。

      打给大公子说什么呢?二公子还在杨金奎手里,我身上揣着一百万的巨款,自己来了昆明?大公子不起疑才怪。

      他心思深,这么一想,没有轻举妄动。被彝兵催促着,来到昆明的汇丰银行。在大堂上焦急地等了一会,有管事来,把他请进了签押房,两个彝兵则被挡在门外。

      签押房的电话放在一旁,宝菊有些疑惑,被管事一指,他接起电话,那头是个老先生,很和气,“你哪位呐?”话音之外,有人把檀板敲得笃笃响,还有女人脆生生的娇嗔,带点绍兴口音。

      宝菊懵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是周介朴,他忙说:“周老爷。”

      檀板和女人一齐安静了,周介朴道:“你认得我?”

      宝菊曾经对周介朴是只闻其名,未谋其面。周介朴六十大寿后不久,纳了一位唱小歌班的姨太太,宝菊奉慎年的命,去送贺礼,和周介朴搭过两句话。他说:“小的两个月前去周府拜见过周老爷。”

      周介朴显然不记得了,他称赞宝菊:“只见过一次,你隔着电话能认出我的声音?记性真好。”又问宝菊叫什么名字。

      杨金奎突然自红河甸派了人,要提钱,是攸关慎年性命的事。周介朴却不说放钱,只顾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宝菊意识到周介朴是在有意盘问自己的来历,他不得不忍住焦灼,说:“小的姓吴,叫宝菊,是润通总号的伙计。”

      “是你?”令宝菊很意外的,周介朴居然知道他这个无名小卒。“你们大公子把你派去赎二公子?”

      三小姐来云南的事情没有外传,宝菊便说:“是。”

      “原来是你,那我放心了。”周介朴吁口气,“你们二公子跟纽约国际银行商借一百万的事情,是你经手办的吧?你给州议员写的信我也看了。其实这次被橡胶股票牵连的何止你们润通,连汇丰几家银行也闹了亏空。但只有你家借到了钱,你的信写的很好。”周介朴问:“你也在美国留的学?”

      宝菊道:“小的没有留过洋,只上过私塾,洋文是在报关行自学的。”

      周介朴“噢”一声,似乎很诧异。他把宝菊的来历盘问完了,确信无误,便不再绕弯子了,很爽快道:“二十万本来就是我答应借给你们大公子的,你提走就是了。”他语气有些重,“二十万拿走,二公子能被放回来吗?”

      宝菊前一刻还拿不准,对着听筒那头的周介朴,他不知哪来的信心,说,“能。”

      “好,我信你。”周介朴放电话前,不经意又笑道:“你们二公子放心叫你来提钱,看来你是他的心腹了?”

      宝菊顿了顿,说:“小的是在钱庄做事的,东家也还算放心,但小的不是于家的下人。”

      “好,”周介朴不露端倪地赞了一声,“你叫管事来,我有话要叮嘱他。”

      宝菊把电话交给管事,避嫌地退到一边,才转过身,一颗心便在胸腔里剧烈地跳起来。等那管事跟周介朴说完话,他也定了神,将揣了许多天的汇票交给管事,换了二十万的银元票出来,心头陡然轻松许多,走出汇丰银行时,回首往那花岗岩和大理石砌成的雄浑门廊上看了好一会。

      宝菊连夜赶回蒙自,杨金奎在福鼎酒店的房间却已经空了。

      这一趟蒙自之行,杨金奎是喜气洋洋而来,怒气冲冲而去。房间门口把守的彝兵顷刻之间撤得一个不剩,令年还没搞清楚状况,裁缝铺的伙计已经把连夜赶制的凤冠霞帔送了来,酒店的侍者则守在她房里不走,非要她把这几天食宿的帐先结了再说——原来杨金奎这东西和慎年闹了个不欢而散,故意丢下一屁股债,悄悄地溜了。

      那侍者不好为难令年一个小姐,见慎年自外头回来,一个箭步上去,把他捉住了。

      慎年身上仅有的几块钱用来发了电报。没想到杨金奎来了这么一出,他把自己和令年分别一打量——除了衣服,就是两个光身子,就这衣服,还是杨金奎掏钱置办的。他心里头把杨金奎骂了个狗血淋头,好歹把裁缝铺的伙计和侍者哄走,和令年一起回到空荡荡的房间,两人面面相觑。

      “杨金奎就这样走了?”令年愣了一会,问道。

      “怎么,你想跟他回红河甸?”慎年反问。

      令年忙不迭摇头。她觉得这事不可思议,想问个究竟,可慎年没有解释。凤冠霞帔还寂寥地躺在案上,红得异常热烈。慎年要叫侍者来,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退回裁缝铺,令年把他拦住了。不用嫁给杨金奎,她如释重负,不禁用手摸了摸红艳艳的绸缎,眼里盛着好奇和雀跃。

      “我还没试一试呢。”她有些遗憾地说,把凤冠戴在头上,走去盥洗室,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转身对慎年笑道:“二哥,你看我。”凤冠上缀的红绒球像花枝般微微颤动,她的脸颊上也溢着光彩。

      “不好看。”慎年有些冷淡地说,见令年还在对着镜子顾影自怜,他抬手把凤冠从她头上摘下来。这凤冠是连夜赶制的,做的粗糙,勾住了令年的辫子,她只好把头低下来,往前伸着脖子,然后侧过脸,褐色的一对眼眸,隔了浓密的睫毛在观察他。

      慎年嘴角一扬。他把杨金奎气跑了,真是大快人心的一天,以至于没法真的对令年拉下脸来。“你就这么想结婚吗?”他打趣令年,“好歹也挑一挑吧?”

      “人总得结婚呀。”令年用手拨弄着凤冠上的红绒球,低着头嘀咕。她刚才只是一时好奇,等凤冠被放在一旁,也觉得它艳俗粗糙得可笑,便把它和霞帔堆在一起,用手巾丢过去盖个严实——和那始作俑者杨金奎一样,眼不见心不烦。

      “咱们怎么办?”令年不时往房门外张望,生怕又有侍者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揪住衣领叫他们结账,那也太丢人了。

      “等宝菊回来吧。”慎年道,“答应杨金奎的二十万还是要给他的。”他脸上轻松惬意的笑淡了些,将那只左轮手|枪摆在茶几上,审问令年了,“你哪里弄来的这个?是打算用它血染洞房吗?”

      令年见乌沉沉的枪就摆在两人之间,迟疑了一下,刚伸出手,就被慎年挡住了。见他毫不留情,令年只好说:“是我让宝菊弄的。”她顿了顿,老实承认,“我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你就敢藏这么一把枪,带着宝菊去红河甸。”见令年怏怏的,慎年冷峻的脸色柔和了些,“如果被杨金奎察觉,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我是打算和他做生意的,不想和他闹得太僵。”他摇摇头,“你和宝菊,也太天真了,你们以为来红河甸是唱大戏吗?”

      原本是劫后余生的喜事,却落了一通责备,令年有些不服气,说:“二哥,你能不能教我打靶?”

      慎年道:“你学它干什么?”

      “如果还有下次……”

      “没有下次了。”慎年打断她,把手|枪收了起来,转身一看,令年攒眉不语,又露出了那副犟劲,慎年蹲在她面前,让她抬起双眼,说:“妈和大哥怎么想,不重要,人是为自己活的,就算他们也一样。我是男人,也是你的二哥,我拿过枪,见过血,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不会做噩梦,留下心病吗?我想让你好好的,在家也好,上学也好,上海呆腻了,可以去南京,只要你高兴。我想让你谁都不放在心上,天不怕,地不怕,只为自己活。”他拉起令年的纤细柔软的一双手,紧紧握住,说:“这双手,可以拈针,可以握笔,就算挽缰绳磨得满手茧,或是用它来扇别人耳光,都好,但不应该握刀枪,你能答应吗?”

      令年默不作声地听着,倏的睫毛一抖,飞快垂下了,嘴角却慢慢一弯。她没有答应,把掌心往他面前一伸,笑道:“现在这双手只缺一样——钱。没有钱,才是最要命的,怎么办呢?”

      慎年莞尔道:“实在不行,我们也只好学杨金奎,到了夜里,溜之大吉。”

      所幸宝菊及时赶了回来,结了酒店的帐,只把那副凤冠霞帔退了回去。杨金奎人走了,留了土行管事和宝菊交接账目,二十万顷刻间花了个干净。宝菊又顺道去买了火车票,来请二公子和三小姐启程时,慎年却说:“你先不要回上海了。”

      宝菊心里一跳,以为是他和周介朴通的话被慎年知道了,他两眼作出疑惑状,盯着慎年。

      慎年问宝菊:“剩下的银票在哪里?”

      宝菊忙将那八十万的银票从衣襟里翻出来,双手交给慎年。

      慎年道:“你带着这些钱,去一趟安南。”

      宝菊一愣,喉头动了动。好一会,才不解地重复了一遍:“二少爷让我去安南?”

      令年也走了过来,留神听他们两个说话。

      慎年没有接银票,叫宝菊坐,宝菊说不敢,走到沙发前,静听嘱咐。

      慎年先问宝菊:“你在上海有没有相好的女人,有准备结婚的打算吗?”

      宝菊摇头,“没有。”

      慎年点了点头,说:“上海的钱庄这几年都不会有什么起色,你待在那里也是浪费时间。和杨金奎的鸦片生意,现在还是未知数,兴许也就赔光了,家里总得有个稳定的营生。”他最近已经反复把这件事思索了,毫不犹豫道:“安南被法国人占了,安南皇帝日子过得比咱们还艰难,所以最近和大清的许多禁品都重新开了贸易。杨金奎要拿那二十万去囤米,你正好趁他有兵护送,一起去安南。越是战乱的时候,民生杂货越是好销——大米食盐,生丝茶叶,还有药材皮料,都可以先去囤一些。那些也不贵重,不用走铁路,你去河内租几只船,再开一家货栈,先做几个月试试,八十万应该足够了。如果有赚,还可以去一趟南洋。”

      这次将巨款托付,不是要他来云南赎人,而是要下南洋,给于家找新的生意做。宝菊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激动得脸上微微发红,不由说:“我、我没去过南洋,二少爷放心吗?”

      慎年说:“你能从昆明回来,总不至于去趟南洋,就杳无音讯了吧?”

      宝菊不假思索:“我一到河内,就马上给二少爷发电报。”

      “你往汉阳发吧。”慎年道,“等你到了河内,我兴许才刚走到汉阳。”

      听到汉阳这两个字,令年浑身都绷紧了,她缓缓把目光落在慎年脸上。

      “还有这个,物归原主。”慎年把枪丢给宝菊,宝菊手忙脚乱地接住,兜在怀里,脸上有些惭愧。

      两个随从派给了宝菊,他还要等杨金奎的人一道去河内,暂时留在蒙自,只把慎年二人送上火车。河内发往昆明的这一趟车,是在夜里停靠蒙自。令年在头等客座靠窗坐下来,看着宝菊在站台的巴黎时钟下,身影越来越远。仿佛是在红河甸的河滩上,野鸽子在她眼前轻轻挥动了一下翎羽,夜风拂面而过,令年眼睛一眨,回过神来,问慎年:“你还要去汉阳吗?”

      头等客座旅客零零星星的,又是夜间的列车,周遭没几个人。站台远去的灯光在慎年脸上落下阴影,他的眉宇就在阴影里,格外的深邃。看了令年一眼,他说:“要在汉阳停一天。”

      令年莫名紧张,注视着他:“你要干什么?”

      慎年微微一笑:“你不是给我写了信,寄去汉阳了吗?我有点好奇你写了什么。”

      令年低头想了想,坚定地摇头:“我不想去汉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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