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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眼睁睁见于三小姐上了车,杨金奎心里骂娘,他不甘心,便叫了一辆东洋车跳上去,“跟上!”

      周府外的街上拥挤,车子缓缓前行,于太太责备令年不该好端端地又去招惹他,卢氏自车窗往后张望着,捏了手绢掩嘴笑,“这个人虽然行事鲁莽些,倒是一表人才。”

      于太太断然道:“他老家是云南彝寨的,又是个带兵的人,和咱们万万说不到一起去。”

      卢氏便不多嘴了,只望着令年笑。令年虽然觉得杨金奎这人滑稽,这会也半点笑容不敢露,只能嗔道:“大嫂,你看什么?”

      卢氏道:“我看小妹你长得好看呀。”

      于太太生怕杨金奎要追上来拜见她,只一径吩咐司机快些回家。谁知快到洋泾浜,车子又被涌动的人群逼停了。令年摇下车窗一看,原来是一个东洋车夫,只有华界的照会,却偷偷拉车进了英租界,被那包头的印度巡捕抓个正着,正一手拿了大棒子,另一手揪住他的辫子在狠狠地打呢,那车夫苦苦哀求,印度巡捕不依,非要罚他一块钱,引得许多路人围着看热闹。

      令年正要叫司机去拿一块钱给车夫,却见杨金奎乘着东洋车追上来了,忙将脑袋一缩。

      杨金奎倒没留意于家的车,听路人叽叽喳喳说了几句,他眉毛一竖,当即抄起佩剑挤了进去,在那印度巡捕的包头上敲了一记。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几个在周围闲逛的安南巡捕、印度巡捕都凶神恶煞地扑上来,把单枪匹马的杨金奎给按住了。

      杨金奎气得嚷嚷,叫他们睁开狗眼,瞧清楚他的官服官帽。

      那些巡捕们跋扈惯了,哪把他一个贵州来的官看在眼里,二话不说缴了械,扯住辫子拖走了。

      金波带随从们赶来时,路人已经散了,东洋车夫自于家司机手里接过几块钱,正捂着脑门上的血,隔了车窗跟于太太作揖。阿玉把金波叫住,有些不情愿地告诉他:“你家将军又被拿进巡捕房了……”

      金波擦把汗,马不停蹄赶往巡捕房,却连自家少爷的面也没见着,又听说他和巡捕当街斗殴,按照租界法律,等会审之后,要判蹲一个月的监。“我的爷哟,”金波叫苦连天,只能赶紧去搬救星——他这回也颇有心得了,直奔周家,要求见于二公子和黄巡长。

      汇丰银行的总办周介朴是绍兴人,爱吃好梅干菜,爱看小歌班。上海人嫌绍兴戏粗糙,他便在自家养了个绍兴戏班子,到寿宴这天,把排练了一个月的《朱砂球》演起来。演完曹彩娥招亲这一段,周家的后辈们依次上来磕头祝寿,他那长子也有四十多了,幺儿还被保母抱在怀里。又有几名未嫁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周太太领着和贵客们厮见。

      众人都恭维周介朴好福气,周介朴挨个拱手谢了,他被委任道员,穿了石青礼服,上头是獬豸补子,颈间挂了一串乌绦琥珀朝珠,喜气洋洋的。拄着文明棍到了康年席上,周介朴问道:“于太太怎么早早走了?我这几个女儿还想去给她磕个头呢。”

      康年笑道:“今天老先生寿宴,有许多贵客要关照,过几天家母再携小妹来拜见周太太。”

      周介朴便问于三小姐有没有人家,康年道:还在相看。周介朴是和洋人打交道的,思想颇开明,当即道:“不急,你看我那一个女儿,快二十了,也还没看中合适的人家呢。”

      听到这个话头,众人都把耳朵竖了起来,眼睛也亮了,可惜周小姐们都甚为矜持,略微亮了亮相,便退回内宅去了。

      周府寿宴开了一百多席,从前院到正厅,隔了一进又一进,到正厅,全是贵客,屏风一架,外头嘈杂声都被隔绝了,是个说话的清静之所。康年便借机提起了想要请周介朴做银行督办的事情。周介朴摇着手道:“我六十了,不堪重任,实话同贤侄你说,我打算今年就回乡养老了,连洋人的事情也不办了。”

      康年有些惊讶,不由笑道:“你老先生这算是功成身退吗?”

      “算是吧,”周介朴含笑捋着胡子,“我从十六岁在票号里干伙计,再到后来去洋行里跟外国人打交道,四十多年了,以前都被人叫下九流,是没想过还有被朝廷委用的一天,今天蒙受天恩,这辈子心满意足,可以回乡下颐养了。”他是很喜欢康年的,便替他出主意,“朝廷办国有银行,是新事物,朝廷该选些得力的年轻人才对。”

      康年道:“一时半会还没有这样的人才。”

      周介朴笑了,将旁边的慎年一指,“令弟不就是吗?不瞒你说,要不是你家早早和邝家定了亲,那我说什么也要把女儿嫁给他,以后也好把我这一盘生意交给他。我家里几个儿子都不成器。”

      慎年站起身,隔着酒桌对周介朴拱了拱手。周介朴笑着点头。

      康年又道:“不知道周老先生身边还有没有合适的人?朝廷现在是求才若渴啊。”

      周介朴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可人才哪里是轻易就有的?就说做我们这一行,场面上要漂亮会说话,背地里要勤奋有志气,脑子精刮,笔头不能差,跑得出,拎得清,谁见了都愿意听你,信你,以前朝廷嫌他们是下九流,现在冷不丁说要求才,可聪明的、家境殷实的孩子都去做八股文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穷人家的孩子,又难免眼界窄,脑子笨些。我放眼一望,就这上海,称得上可用的孩子有几个?”

      康年也是无奈,只能勉强替朝廷粉饰:“朝廷已经开始办新学堂,开外贸了,等实施了宪政,人才也就慢慢培养起来了。”

      “宪政?说了也有几年了吧?从太皇太后时候起……”周介朴摇头,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转而对席上的诸官说道:“诸位!我回乡之前,还想干一件讨人嫌的事,那就是请朝廷下旨,禁绝洋人在大清兜售股票,不知诸位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上这个联名折子?”

      众人愕然,都放下了筷子。席上十个里头也有八个买了橡胶股票,听到这话,心里便犯起了嘀咕,“汇丰银行以后不涉股票业务了么?”

      周介朴摇头,“这事是他们太古洋行的老板说了算,我说了不算。但我以前不好说这话,怕砸了自己饭碗,今天,我好赖也算是大清百姓的父母官了,就跟诸位同僚说句为民请命的真心话——我看这橡胶股票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座有些人还年轻,”他将康年一指,“贤侄你不到三十岁,年轻有为,但经过的事就没有我多了。我十六岁刚从绍兴来上海,是同治四年的时候,诸位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朝廷正在打长毛,美国打内战,缺棉花,咱们上海,几个月间棉花价翻了一番,结果到了同治五年,美国内战打完了,猛地一下子,棉价跌了,上海的钱庄,倒了一大半,咱们自己的棉庄丝栈,更不用说了,我那时的东家跳江自杀了!那是一回,二回是光绪八年,也是洋人弄鬼,英国人在洋泾桥卖股票,又是自来水厂,又是电灯厂的,说得天花乱坠,股票见天的涨,结果咱们和法国人打起了海战,外国银行说翻脸就翻脸,到处逼账,到光绪九年,上海七十八家钱庄,倒闭了六十八家!连老西儿都架不住了,响马把银库都搬空了!从同治五年到光绪九年,是整整十七年,从光绪九年到今年,又是整整十七年。”他声音颤了,“今年,是个坎啊。过得去,你活着,过不去,也别来找我周介朴偿命,我是身不由己。”

      戏台上笃鼓和檀板笃笃响,魏国伐齐,丧夫的曹彩娥正穿了孝服,沙场挥戈,大破魏兵。

      周介朴手指掸泪,“太皇太后殁了,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有个曹彩娥驱除贼寇,恢复河山,唉。”下人上来搀扶,周介朴摇了摇手,径自落座了,他将慎年一指,对康年笑道:“所以我说,这是一个人才,有定力,可惜,唉……”他又叹口气。

      周介朴大发感慨,席上的人话也少了,饭吃的没滋没味。同席的人这才知道慎年是康年的二弟,润通的少东家,也走过来寒暄,递名片子。慎年正敷衍着,听下人说外头有人找,便放下筷子,离席往厅外来,正迎上黄炳光,他后头跟着金波,脸上急惶惶的。

      金波把杨金奎被抓的事情说了,求慎年和黄炳光去保他,黄炳光很为难,说:“杨将军现在在英租界的巡捕房,我是法租界的,跟那边关系走不通,怕是不行。”

      金波只能掉过头来求慎年,慎年却说和周介朴还有事情商量,暂时走不开,推脱了几句,把金波打发走了。黄炳光不解,问慎年:“你这是打算见死不救了?”

      慎年笑道:“一次又一次的,总要给他点教训吧?我看在里面待几天也好。”仍旧回到席上,直到在周家吃过了午宴,才和康年一个回衙门,一个回于家,分头离开。

      踏进于家的门,听差说:那个金波又从一品香打了电话来,问二少爷到没到家。慎年道:“先不管他。”走到厅里,见于太太和卢氏坐在沙发上,芳岁正背着小手,郎朗地背诵:“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背完了《女诫》,又背《女孝经》——这是她跟随卢氏回了一趟湖州,学到的新本领。

      于太太不好意思说卢老太爷迂腐,只能违心地夸芳岁聪明,“够了够了,不必背了……”

      慎年自使女手里接过打湿的手巾,信步走进书房,见令年背对他坐在沙发里,正在翻看一本《上海指南》。卢氏虽然没能买到股票,但话已经说出口,便催促令年替于太太选一部汽车,令年看了几页,犹豫不决。

      抬头看见慎年,她放下《上海指南》,笑道:“听说周府在演滴笃戏,好不好看?戏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慎年一边揩着手指,坐在她身边,说:“滴笃戏我没怎么听,但听了另外一出戏。”

      令年问什么戏。

      慎年胳膊抵在沙发背上,对她笑道:“天蓬元帅调戏嫦娥,被贬下凡,落草为寇。”

      令年一想,便明白了,却装起糊涂:“谁是嫦娥?”

      慎年掉过头去,对外头道:“芳岁,把何妈给你缝的那只大白兔子拿过来,给你小姑姑抱上。”

      令年忍不住笑了,慎年看着她,正要说话,芳岁已经跑了进来,她爬上慎年的膝头,两手把他的脸掰过来,“二叔,二叔,你看我,别只看小姑姑。”等慎年转过脸,她说:“妈说你是家里最聪明的人,我有个问题要考你。”

      慎年和她四目相对,笑道:“那请你问吧。”

      芳岁一手揽着他脖子,另一手把令年也揽过来,问道:“二叔,小姑姑,你们知道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慎年作势想了想,“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这四岁的小女人语出惊人,“是贞洁。”

      慎年和令年不约而同地诧异:“什么?”

      “是贞洁呀。”芳岁道,“我在湖州时,老太爷每天都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教我背书,”她学着老太爷的口吻,摇头晃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一个女人呢,最重要的就是贞洁。”说完,又懵懂地发问,“二叔,什么是贞洁呀?”

      慎年把芳岁抱起来,他说:“芳岁,我觉得你老太爷说的不对。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勇敢。”

      芳岁立马说:“我是很勇敢的。”

      “没错。”慎年理了理她柔软的黑发。

      于太太和卢氏都被芳岁的童言童语惹得发笑,于太太走进来说道:“芳岁,别缠着你二叔了,”牵起芳岁的手,她问慎年,“去汉阳的船票定了没有?”

      慎年顿了顿,说道:“还没有。”不等于太太嗔怪,便起身走了出去,叫宝菊去订下个月到汉阳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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