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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朝廷严禁民间私贩洋枪,杨金奎的案子上海道也不敢压得太久,幸好云南巡警道发了电报,承认洋枪是托人自澳门采购来,要做巡防用。上海道如释重负,据此上奏。因为杨金奎不过一个候补,无职可撤,最后只将那道员罚俸降职,责其缴纳关税、厘金,就将这案子办结了。

      杨金奎自认是彝寨里飞出的金凤凰,在巡警营关了半个月,也成了个落草的鸡。金波来接人时,杨金奎的随身钱物早被缴了,只留衬衣长裤,外头胡乱裹了一领长袍睡着,冻得脸白唇青。他翻身跳起,抬手就给了金波一个嘴巴,问他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早点来保他。

      金波满肚子委屈,说道:“头几天小的去求人,他们说案情重大,又说私贩洋枪的,不是土匪就是乱党,不给保人。”

      杨金奎骂道:“放他妈的驴屎臭狗屁!”

      “后来咱们巡警道杨观察递了折子,小的筹了钱去,他们又说光有保金不够,还要本地有名望的士绅联名具保……”

      “狗屁!”

      金波只要一张嘴,杨金奎就驴屎、狗屁的骂个不停。金波只能闭上嘴,等杨金奎骂够了,勉强出了气,他才纳闷地问:“那你今天怎么来的?”也不怪他纳闷,自他来了上海,整天不是敲诈东家,就是勒索西家,在本地真是人憎狗嫌,着实找不出一个相好的。

      金波说:“是巡警营的黄巡长,还有于家二公子担保的。”

      “哦?”杨金奎皱起浓眉。他的枪是被黄炳光查抄的,最近在监牢里琢磨,又总疑心是于慎年故意走漏了消息,因此嘴上早把他俩的祖宗日了几百遍。“他俩能有那好心吗?”杨金奎疑惑地问金波,“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管他呢!”金波这两天冷眼没少看,闭门羹没少吃,只催促杨金奎赶紧走。等领回被缴的衣物,杨金奎一摸,军服口袋里的几个墨西哥银元也不见了,气得他又站在巡警营公所里指桑骂槐了一通,才被随从们簇拥着离开,直奔一品香开了个豪华房间,洗过热水澡,蒙起被子睡了一觉。

      趁杨金奎吃饭时,金波将这案子的过程讲给他听。

      杨金奎先问最要紧的:“枪呢?”

      “已经附船送回云南了。”金波把帐细细算给他听,“缴了关税,还有回去这一路十七八个厘卡,加上最近上下打点,也得花个七八万。等货到了云南,少不得要再花一笔银子从巡警公所赎回来,还有杨观察那里,得备重金酬谢……”

      杨金奎气的都笑了,“这么说,我辛辛苦苦跑这一趟,没落个好,反而连家底都赔进去了?”

      金波叫他别急,“云南那边老爷去打点了。咱们现在手头剩的现钱,还有润通的庄票,加起来有个二十来万。”

      杨金奎吃饱喝足,精神恢复了,听了这一肚子窝火的消息,还不算十分气馁。他将翎顶豺纬帽往头上一戴,立马就要出门:“走,咱们去把赔的这十万再赚回来!”

      谁知这一趟扑了个空。他是“洞中才数月,世外已千年”,那格兰之的橡胶股票几天翻一番,这段时间早涨得没边了,简直千金难求。汇丰银行被抢购的百姓把门都挤塌了,暂时歇业。杨金奎命人将自己的名片子往格兰之公司和各个外国银行投了一遍,竟然连个屁也没捞着。

      杨金奎气得不轻,在街上插着腰骂:“去他妈的洋鬼子,在中国人的地盘上装爷,迟早把你们一个个都嘣了。”他这段日子,四处碰壁,骂天骂地的,也没人敢拦,可骂了洋人,就是兹事体大,金波忙捂了他的嘴,死活将人拖回一品香。

      杨金奎往床上一倒,翘起腿,拿了报纸看。他识字不多,只能靠图片连蒙带猜,因此看得很快,欻欻地把半个月的报纸翻完了。

      金波接了电话,回来告诉他:“黄巡长说,今晚要请客吃席,给你庆贺。”

      杨金奎眼睛一翻,“庆贺个几把,我有什么好庆贺的?”

      金波道:“他还说要请罪。”

      杨金奎正闲得发慌,闻言把报纸放了下来,琢磨了一会,说:“那就在楼下,我做东,把于慎年也请来。他俩不是穿一条裤子吗?”

      杨金奎遭了难,破了财,但他不是个小气的人,说要请客,就在一品香楼下安排了个最豪华的包间,慎年到时,只有黄炳光在座,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还在流水似的上菜。

      慎年站住了,奇道:“这是把整个上海官场的人都请来了吗?”

      黄炳光是从巡警营来的,还穿着警服,也正站着发愣。和童秀生这样地痞变督查,带点江湖色彩的传奇人物不同,黄炳光在巡警营教练所老老实实学满三年,又被派去日本深造一年,回来才委了巡长。童秀生貌若弥勒,黄炳光一个武学生,却长得五大三粗,赛过土匪。

      给上菜的伙计让了路,黄炳光对慎年笑道:“可不是,我一进来,还当走错了,吓得坐都不敢坐。就现在摆的这些菜,怕我今晚带的钱还不够。”便借了一品香电话,要摇去家里,叫人送钱来。

      慎年把他拦住了,说:“我这还有些零钱,凑一凑也够了。”

      黄炳光是个爽快的人,也便没有推辞,放下电话笑道:“好了,我知道你是朝廷的钱袋子,上海的大财主,拔一根毫毛,也够我吃一辈子了。”

      “二公子是七十二般变化的孙大圣,咱们这些人就是猪八戒嘛。”杨金奎被侍从们前呼后拥,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他穿着青缎长袍,玫瑰紫马褂,松松挽着辫子,打理得脸白鬓黑,笑意盈盈。

      瞧这排场,不像才脱罪出狱的亡命徒,倒像个来上海游玩的阔少。

      黄炳光先迎了上去,诚恳道:“杨将军,这些日子多有得罪,见谅,见谅!”又问他在巡警营有没有遗失随身物品,他好责令底下人去搜查。

      杨金奎很大度,完全不提自己被黄炳光查抄的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巡警营的兄弟们喝酒了!”他冲二人抬了抬手,笑脸冲着慎年——因为心里还打着那个贼主意,想要慎年做他的大舅子,因此对他格外客气一些,“今天我做东,两位请坐,不要客气。”

      各自落座,侍从们都退了出去,室内一静,黄炳光反应过来:“就咱们三个吗?”

      杨金奎作势张望:“两位还请了别人吗?”

      黄炳光道:“这倒没有,但将军也太破费了。”

      “我是乡下人嘛,哪敢在你们上海人面前露了小家子气?”杨金奎先替慎年斟酒,柔声道:“二公子尝一尝,这菜还可口?”

      黄炳光不懂杨金奎为什么对慎年如此殷勤,慎年却心知肚明。他道声谢,把酒杯掣回自己面前,笑道:“依我看,将军才像那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我是猪八戒!”杨金奎经此一难,谦逊多了,“我属猪!”

      黄炳光见杨金奎这样镇定,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将军真是年少有为。”站起来等杨金奎斟过酒,嘴里道:“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杨金奎嘿嘿一笑,落座看着二人,“我今天只请两位,因为呢,整个上海,我最佩服你们两位。”

      黄炳光一怔,笑着看了慎年一眼:“二公子不必说了,自然也是年少有为,至于我,小小巡长一个,有什么好佩服的?”

      杨金奎还在感慨,“我今天才明白,上海宝地,卧虎藏龙,像我这样的乡下人,在云贵也自认算个人物,来了上海呢,”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诚恳的目光相继落在二人脸上,“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这是实话。”黄炳光道,“诚如将军所说,上海庙大菩萨多,像我这样的,哪敢妄称龙虎?不过是个听人差遣的小卒子罢了。”

      慎年笑着放下筷子,“这话我是听不下去了。两位也都是有顶戴花翎的人了,我一个商户,平头百姓,莫非得跪着吃这顿饭?”

      杨金奎好似怕慎年真跪下去,忙将他按住,又是劝酒,又是夹菜,“不说那些虚词了,吃菜,吃菜。”他和黄炳光倒是不打不相识,彼此都觉得性情相投,对饮了几轮,杨金奎走回慎年身旁,殷勤地问:“二公子话少,吃的也少,是菜不合胃口?”

      慎年说不是,“二位说话有趣,我听着就够了。”

      黄炳光奇道:“将军和二公子很亲热啊,是有什么交情吗?”

      杨金奎乜斜着醉眼,“二公子是我的大,大,呃……”他打了一串酒嗝,黄炳光忙递上茶,“解解酒。”

      慎年听他要造次,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杨金奎:“大什么?”

      “大恩人,大财神!”杨金奎忙改口,他索性停了酒杯,脸红红地对慎年作了个揖,“二公子,我今天呢,是想托你办个事。咱们在溪口说的那个生意,你还记得不?”

      慎年说记得。

      杨金奎说:“我这两天看报纸,好像贵钱庄也在承销格兰之的股票?”

      “这倒没有。我只是和威尔逊先生有点私交罢了。”

      杨金奎凑近了些,“我这里有二十万的余款,想要托你的门路,买点格兰之的股票。”

      “二十万都买?”

      “都买。”杨金奎很坚定,他一想到这事,就懊悔得不行,“哎呀,我要是刚来上海就买,现在哪止二十万,要变两百万了!”

      黄炳光不大相信这种一夜暴富的事,只管自己吃菜,耳朵竖着。

      杨金奎说完,抓着慎年的双手,那目光,真可谓十分热切了。

      慎年假借斟酒,挣脱开了他的手,沉吟道:“你真想买的话,我替你去问问。只是生意场上的事,有赚有赔,将军可不要孤注一掷啊。”

      杨金奎笑逐颜开,将酒一饮而尽,撂了酒盅,说:“人在世上,还有吃饭噎死,走路跌死的呢,可你看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他有了赚钱的机会,还想着朋友,“黄巡长,你要不要也买几股?”

      黄炳光摇头:“我可穷得很,不比你们两位,一个土财主,一个洋财主。”

      慎年又许诺要为杨金奎引荐威尔逊,一顿饭吃完,杨金奎心满意足,对慎年一口一个于兄,说要改日登门道谢,慎年一口就把他回绝了,“家里最近还有几桩大事要办,等以后有空,我去贵州拜访将军。”趁杨金奎还在琢磨他所谓的“大事”,便告辞离去。

      慎年最近常在外头,和于太太也难得碰一面。回到于宅,见汽车在家,便洗了把脸,略微散了散酒气,来到于太太的厢房。

      于太太正在堂厅和珠宝行的掌柜说话,见慎年进来,便点点头,叫下人领掌柜去结钱,又对慎年埋怨道:“你回来才两个月,怎么比你大哥还忙了?”

      “在家里也没事。”慎年从何妈手里接过茶,坐在于太太下首。

      于太太道:“听说你岳父前两天打电话来,你不在,后来有给回过去吗?”

      慎年对他那位老泰山其实有点烦,但忍着没说,垂眸吹了吹茶碗里的热气,“一会就去打。妈和小妹今天怎么没出门?”

      于太太心思还在邝家,“听说你岳父最近升了中堂,要进京了,我想你回来有两个月了,该去一趟汉阳道贺加送行的。”她看着慎年,“最近报纸上又说那些没头没脑的事,兴许是传进你岳父耳朵里了,他向来想让你做官的,恐怕是有些不高兴。”

      慎年道:“要做官,以后有的是机会,还是先把家里和庄子上的事料理清楚吧。”

      “那几时去汉阳呢?”于太太问,“本来等你今年毕业回来就要办婚事的,因为你父亲殁了,给推到了明年春。邝老爷的意思,进京之前,让你去邝家给老太爷、老太君磕个头,见一面,你要是有机会,也捎一张邝小姐的照片,我想看一看。”

      慎年笑了,“他们家不是闺训最严谨的吗?我千里迢迢跑一趟,也不一定能和他们小姐说上一句话。”他放下茶碗,左右一望,又问:“小妹不在家?”

      “怎么不在?”于太太扭头往一帘相隔的里间高声道:“怎么静悄悄的?换好了没有?”

      这才又听见窸窣轻响,绣帘一掀,令年领着阿玉走了出来。她换了件香云纱的杨妃色斜襟短褂,凤尾裙,脖子上一挂珍珠项链,个个有小拇指大。于太太打量着她,却说不好:“现在的褂子,袖子越发宽短了,用棉布、洋纱做倒好,丝绸还是以前的样式好。”便叫何妈跟裁缝说,重新去裁了。又拉着令年的手,让她转过身去给慎年看,“你看这珍珠好不好?”

      珍珠趁着香云纱,散发着莹润的淡淡光辉。慎年说:“还好。”

      于太太道:“五千块钱,也不坏了。我这些天,看得眼也花了,走得脚也酸了,因此叫他们送了东西来家里,慢慢的选。选了几天,没几样中意的。我前两天在街上,看见有太太小姐也戴了腕表了,想着买一个,但国内的东西恐怕也不会很好,你怎么不托你的朋友从美国买两只回来呢?”

      于太太毕竟也是个女人,说起珠宝首饰便滔滔不绝,慎年暗自好笑,因问:“妈也要一只?要什么样式的?”

      于太太笑道:“我老了,要它干什么?一只给令年,另一只给你媳妇的。”

      慎年这才反应过来,顿了顿,说:“那就三只吧,还有大嫂呢,免得大哥也说你偏心。”

      于太太倒被他提醒了,笑道:“正是的,只记得小儿媳妇,险些忘了大儿媳妇。”

      令年因为于太太说那香云纱褂子不好,便进去重新换了家常的衣裳,连珍珠项链也摘了,让阿玉收了起来,于太太道:“你现在也知道爱惜东西了?”

      令年自慎年来就一径沉默,这会笑道:“二少奶奶快要进门了,哪好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被邝老爷说咱们家家教不好。”

      于太太斥她胡说。令年抿嘴一笑,没再调皮,依偎着于太太坐下,目光停在慎年身上——她因为沉默久了,兀的一开口,有点一惊一乍的味道,“二哥又去哪喝酒了?”

      于太太也留意到了,问慎年:“你去喝酒了?喝多了不曾?”

      慎年道:“没喝多少。”

      令年说:“脖子都红了。”

      于太太一看,果然他衣领里有点泛红,难免责怪了慎年几句,又叫婢女去煮醒酒汤。慎年无奈,瞪了令年一眼,道:“就你眼尖。”

      令年吐了一下舌头,告饶道:“以后不说了,让二嫂进门管你。”

      于太太认为慎年大事已定,心思转到了令年身上。亲事一时半会还悬而未决,于太太便同令年商量:“你不是嫌家里闷吗?我想要不要请个老师回来,给你补一补洋文,免得以后如果有事去国外,连个话也不会说。”

      慎年也看着令年,那个表情,是赞同的。

      令年乖乖依偎着于太太,把脸在她柔软的衣料上蹭了蹭,说:“把琴从溪口搬回来,我弹弹琴好了。”

      “洋文也要学的。”于太太叮咛她。

      令年不大情愿地答应一声。

      何妈道:“要学洋文,那只好去教会学校请位洋人女老师来了。”想到家里要来洋人,她还觉得怪不自在的。

      说到教会学校,阿玉对令年道:“咱们那天出门的时候,我好像看见程小姐了。”

      果然这话立即引来何妈白眼,“上海城里几百万的人口,就那么巧,又遇见程小姐?我看你准是眼花了。”

      她们陪着于太太闲话家常,慎年走了出来,正好听差迎上来,说杨将军自一品香摇了电话来,意思是提醒慎年,别忘了明天要替他引荐威尔逊。慎年说声知道了,又对听差道:“去庄子上支一万块钱,送给巡警营的黄巡长。”因为知道黄炳光才从日本回来,还不习惯官场上索贿成风,便提醒道:“别给他整一万的,按五百、一千的开,平日应酬用,省得他还要去庄子上换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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