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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 110 章 ...

  •   礼查饭店的命案,事涉男女私情,在社会上引起了好一段时间的议论。起先,盖因被捕的是日本人,让听众们觉得很解恨,过了几个月后,高桥此人在哪里,做什么,也没人放在心上了。而这段时间,于杨廷襄而言,可算他近三十年的人生中顶得意的时候了。高桥是东洋人,又是使节,暂且不便把他怎么样,但他嘴里泄露的那些号召倒袁的乱党分子,可以立即开展全国搜捕。杨廷襄手持总统签发的策令,所向披靡,功劳十分显赫,获授驻上海陆军中将,手下一支独立旅,在南北也算声名鹊起了。民国三年春,杨廷襄北上述职——此时民国政府已经彻底自南京迁回了北京,见识了帝都不同于上海的繁华,杨廷襄心里得意非凡,脸上却已经很能不露声色了,只私下发了一封信给令年,说道:

      “我出身僻壤,少年失恃,成年失祜,辗转各省,屡遭世事与境遇的巨变,仿佛猛虎卧荒丘,到如今,才算略有所成,岂不归因于我自幼心存宏志,兼具百折不挠的毅力?小庆比他的父亲幸运,如今也算系出名门,世界清平,可以免受许多磨砺,而他的教育事宜,绝不可以疏忽,定要请名士严师,如有可能,还要再请一位洋文教师,三五年后,送他到欧美各国游学,增长见识,万不可任其生长于妇人的溺爱之下。那一个姓佘的学生,我看他也是妇人姿态,学问并不见得渊博,可以立即开除了。”

      令年看他这封信,洋洋洒洒的,竟然也有几分做父亲的拳拳之心,要不理会他,似乎也不好。她把信收起来,从廊上经过,见小庆的房里开着窗,那个小佘老师在案上架了小黑板,正在讲解数学。他手里的戒尺看似厉害,除了时常在空中徒然挥舞几下,也没有实际发生过效力,因此杨文庆并不怕他。这个孩子来上海后,的确有被溺爱的危险,昨天又去了一趟裁缝铺子,令年花二十块,给他做了一套小小的西装,白衣黑裤,笔挺洁净,还配一只红色领结,玉珠则出资五块,购入崭新的皮鞋一双。这一套行头,今天已经都穿上了,显得小孩子越发骄矜。这会,佘老师讲得口干舌燥,小庆只把眼皮垂下,看手里的一本绘图版小人书,嘴里塞着一颗龙眼,一边脸颊鼓鼓的。而一旁的玉珠,是自愿来作陪读。她在中学时,也只是勉强毕业,在学业上,算不得努力,如今做了陪读,倒很上心,和小佘老师一问一答,配合得十分默契。

      玉珠道:“小佘老师,我以前上学时,国文是很好的,许多东西,眼睛看一遍,心里就记住了,只是几何不好,眼里看它,是几条线,脑子里还是几条线,怎么也不能想象出它是立体的,还有什么穿引,什么仿射,天啦,脑子都想痛了。大约我这人是有些笨。”

      佘老师道:“数学也不外乎演算和推理,你演算上许多遍,自然就会了。有些人善于想象,有些人善于记忆,不能说笨,应当算各有所长。”

      玉珠道:“看来我是不善于想象的那类人了。譬如家门口这一条街,我也住了两年了,但每回出门,如果没有车夫跟着,简直连家门也找不到呢。”

      这话一语成谶。隔日,玉珠去绸缎庄,她往日看衣料,总要挑挑拣拣,盘桓大半天,这次却早早地跑回来了,一张面孔吓得雪白,身后跟着小佘老师,也是慌里慌张的。一进门,玉珠就说:“太太,赶快给老爷发电报,让他回来吧。”令年问她何事,玉珠紧紧揪着手帕,说:“我刚才在绸缎庄看料子,因为时候还早,店里人不多,就有两个人,年纪不大的男的,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杨太太——”这里玉珠险些卡壳,因她当时想,我虽然在家里是个姨奶奶,但外人眼里,难道我还不够格做太太吗?于是对着那两人,亲口说了个“是”,这会她嘴里又说:“我说我家老爷是姓杨,但我不是太太,谁知那两人蛮横地很啦,非说:你一看就是杨太太,便要请我跟他们去喝一杯茶。我不肯去,两人当众就要绑我去,一个来拖我,另一个竟对人说:我是他家的姨奶奶,跟了一个姓杨的人私奔,主人命他们捉我回去。店里好些人都只是看着,我们那车夫又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吓得我心里卜通卜通跳,幸好小佘老师在外头瞧见,说——”这里,玉珠又是一卡壳,因为当时小佘老师情急之下,说的是:这是我的太太,怎么成了你家的姨奶奶?但这话怎么好说出口,玉珠又道:“小佘老师说,这是陆军师杨旅长的家人,你们是要造反吗?把那两人喝住,才救了我出来。”

      阿金在旁边听着,说:“这是人贩子呀!怎么当街也敢抢人的?”

      玉珠摇头道:“我怕不是人贩子呢。那两个人看上去倒不是很凶,脸也斯斯文文的,但我给他两人一扯,好像有个人腰里很硬的,兴许是别着枪!”

      杨廷襄的随从,连同金波都在北京,如今的杨家,上下也不过是十来口人,众人聚到一起,都吓得六神无主。玉珠催促要赶快给杨廷襄发电报,又要报答小佘老师的救命之恩,说:“怕小佘老师把那些人也得罪了,今天不要自己走路回去了。况且家里多个男人,总多放心一些。”小佘老师,虽然在杨廷襄看来,颇具“妇人姿态”,这会竟也余勇可贾,主动说道:他愿意住在门房,要是有人闯进来,可以飞快地跑去报警。

      令年略一思索,说:“既然只是虚惊一场,就不用发电报了,自北京回来上海,少说也要一个多月,哪里来得及呢?这些人,大概也是冲着我来的,过几天清明,我本来就打算回溪口的,索性躲一躲也好。玉珠回娘家,小庆愿意跟珠姨去呢,还是想要回溪口?”

      小庆在这个家里,唯一怕的人是令年,大约见她柔声细语的,却总能让爹听她的话,他直觉里便有些忌惮她。而姚家,他去过一次,当着面,姚父姚母亲热得让他不自在,转过身,又七嘴八舌,说一些小孩子似懂非懂的话,他也不喜欢。犹豫了半晌,小庆才满不情愿地说:想要去溪口。

      翌日,令年和杨文庆,带使女阿金,一个男仆,搭船回了溪口。她是比原定的日子要提早两天到的,两天之后,康年一家四口,还有慎年,才回到于家老宅。清明前后,一直下着绵绵的细雨,大家不能出门,只好在家里祭拜了祖宗,于太太在厅里开了一桌素宴。她换过一身略微鲜亮的长褂,坐在了主席,先斟了杯酒,说:“老的那个三年忌辰过了,你们也不可再愁眉苦脸,喝了这杯酒,看在我的面上,以后要手足和睦。我本意并不想偏疼哪一个,只是有些人,从来就容易惹祸,让人不能不多留心几分。康年,向来老大最难做,尤其是你父亲不在了。你这辈子,也只得一个兄弟,一个妹妹,但愿你能多包容他们,不要闹得你父亲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

      康年心知是他逼慎年去美国的那些话,早已传进了于太太的耳朵,底下卢氏也悄悄踢了他一脚,康年便微微一笑,拿起酒杯来,说:“妈,从小到大,你有见过我不让着他们的时候吗?长兄如父,我懂得。”敬了于太太一杯,其余众人,也陪了一杯。旁边的百岁跪在椅子上,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往酒杯里张望,嘴上叫道:“妈,这个好喝吗?是什么味道的?”杨文庆凑到他耳旁,悄声说:“是甜的!”百岁信以为真,拿舌头舔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把众人都惹笑了。

      于太太因笑道:“所以老人怎么不盼家里有孩子呢?看见他们可爱,再多生气的事,都忘到脑后去了。我有时候,真希望时光倒流,把你们变回小时候那样子,多么让人爱。现在,唉。”说着,将头摇一摇。

      芳岁忙道:“那不可以。爸爸变回小时候,就没有我啦。”

      卢氏笑道:“我听说,康年小时候是很胖的,我倒真想看一看他那个样子。”

      于太太道:“可惜那时候没有照相机。”她身后是一个紫檀嵌螺钿的大立柜,柜子上摆着一个瓷花瓶,旁边几个装了框子的相片,有一张是于太太最心爱的,她拿下来,往照片里一指,笑道:“你看,这是老二穿马褂,抱着老三的照片,那时候才刚有相机。老大已经十多岁了,很爱面子,死活不肯让人拍他呢。”

      这时,杨文庆已经三两口扒完了饭,目光四处逡巡着,对于家的老宅还很好奇。他也走到立柜前,仰头看了一会,又转脸来,将令年从头到脚打量,对比了一会,仍不确定地问道:“那个是令姨吗?”众人一看,是令年穿着绣花衣裳,拿着团扇,在镜头里浅浅而笑。卢氏笑道:“我记得,这一张就是在这个厅里拍的,预备给小妹说亲用的,一忽儿就三年了!”说着,手指将慎年点一点,道:“当时,你们俩个,是一人一张,现在,一个算是成功了,而另外一个呢,一会眼看要成功了,一会又失败了,一个个人儿,走马灯似的转,唉,连我都闹得晕了,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天仙才好跟我们二爷作配呢?”

      于太太道:“你不要再惹我的气了,我早放话了,他的事,我不再管了,你看着吧,我肯定是说话算话的。管得住人,管不住心,何必呢?”她在这里感慨,慎年却不肯坐着任大嫂打趣,早来到厅外,逗了逗廊檐下笼子里的鸟,又洒了一把鱼食进池子里,康年也离了席,两人在假山边并肩说了一会话,便一起出去了。

      于太太叫人把相片框子擦一擦,又放回柜子上,然后轻轻叹口气,对卢氏和令年道:“你们大伯母前段时间发了电报来,给我吓一跳——说斯年跟长龄离婚了!”

      卢氏和令年都是一怔,卢氏道:“是为了那个窑子出身的姨太太吗?”

      于太太点头道:“原来他们俩结婚的时候,都说是性情很相宜,因为斯年脾气急,也淘气些,长龄稳重,天生的和气,可现在看来,女人性情太刚强,也不好过。若是斯年这边是个小户人家,那大概也能忍下去,可惜她也是个千金小姐,天天为那样一个女人生气,太不值得。”

      卢氏道:“我一向只是听离婚这个词新鲜,万万没想到,咱们家里竟然也会闹出这种事。”

      于太太道:“有许多人,表面上你是看不出来的。像长龄,不也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夫妻又一向和睦,谁想到他那样糊涂,两人又会闹到这样的地步呢?”

      卢氏道:“先让他们闹吧,过了这一阵,再劝和劝和,也就好了。”

      于太太道:“两家老人也是这样说。可最近斯年又说,预备要去什么英国法国读书,竟然是不打算再回头了。”

      令年道:“那小毛头怎么办?”

      于太太道:“是别人家的种,当然是送回给长龄那边了。你大伯母说,看斯年的样子,也是很不舍得,但又不肯松口。女人便是这点可怜。”她转而对令年道:“这个小庆,看起来很机灵,你就算自己有了,也比他小一大截,以后杨家不免要倚靠他的,你不要叫他跟玉珠太亲近了。”

      卢氏道:“人真是不可貌相,看姑爷的官越做越大,走南闯北的,竟然只有小妹一个,那个玉珠,是以前的旧人,我看姑爷对她也不过面子上的情。”

      于太太也微笑着看了眼令年,说道:“你小妹是很不傻。”

      这时,有个听差走了进来,说:“外头太阳出来了,大爷和二爷说,要上山去祭拜老爷,问太太、大少奶奶和三小姐要不要去,是坐轿子,还是坐马车?这会天气真是好,我看山脚下,许多人都出来踏青了。”

      于太太笑道:“下了半个月的雨,怎么你们一回来,它就晴了?我正想去庙里拜一拜。”叫听差去置备马车,也要往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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