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纵使陌路亦相知 ...

  •   纵使陌路亦相知

      五月初五,边关上的天气其实也并不是如多数人所想的那般恶劣。
      谈不上晴空万里,倒也算是碧草如洗。
      可惜却无黄沙万里,把酒当歌。
      但戚少商也并不觉得有多遗憾。

      他骑着马,为破一起诡异的案子,走遍了大半个大宋,终于在边塞把嫌疑人捉拿归案。本来六扇门的人说要趁着端午给他接接风,却被他拒绝了。

      “咦?少商你不回去吃粽子吗?”来提人的追命很是有些郁闷,因为这样的话他会少一个很好的酒友。
      “不了。”他笑答。
      “让他去吧。”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铁手说了话,虽然面部表情仍是沉默的,却令人于无形之中感到了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和戚少商的笑脸是一个道理。

      戚少商有些感激地向铁手抱了抱拳。
      虽然铁手这次只是捎带着回六扇门去看看,但是那里于他,到底是故乡一般的所在。和戚少商不同,虽然九现神龙也是个随遇而安的主儿,然而那里,却终究不是他内心最深处挂念的地方。

      其实他们都明白的。

      于是谁也没有多说什么,默认了戚大侠的端午假期。
      他回去了连云那片地方。更确切地说,是一直都在。
      他觉得他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他下了马,远塞连绵,边城荒烟,犹记得谁,曾经豪鼓向苍天,对他说,“从今天起,生死与共!”
      当然不会是那个人。
      是红袍和老八罢。
      他已经都快要,记不清那些兄弟们的脸。
      只剩下一个仇人,却还无论如何,没能忘得掉
      真他妈的可笑。
      戚大侠眼圈有些发红,脑子里居然在想粗口。

      他叹气,想起红袍是爱吃粽子的,那么美丽豪爽的女孩,本来,本来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归宿。却为他而死了。
      死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忘记却很难,杀人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情,放下却很难。

      红袍死时,老八眼中的震惊他不是没有看见,只是下意识地回避了。他还记得老八当时的反应,他红着眼睛说,“大当家的,快走。”

      老八没有恨他,他不知道是该悲哀还是庆幸。
      悲哀,是无奈之举。庆幸,是懦弱之举。
      于是他想,其实当年那些事,是不是也不能全怨顾惜朝?
      若自己,再强大一点。

      自红袍死后,自己未再吃过粽子。红泪和老八也是一样。
      因为青色的艾叶,无论怎么看,都令人觉得不爽。

      不是因为它是艾叶,而是因为它是青色的。
      因为那个人,爱穿青色衣服的那个人,其实一直都没能忘记。
      亦不可能。

      戚少商这么想着,看着天高云淡,突然觉得很倦。
      寂静的风和草浪是轻柔的,却孕育着一种无边无际的苍茫。会令人觉得心很静,却也会令人变得很容易胡思乱想。
      连心痛,亦是渺茫的。

      戚少商看着看着,就突然想,如果天尽头,还能出现那个和当年一样的身影的话,自己会怎么做?
      还会,相信他么?

      不知道。
      他终于阖上眼睛。
      太过疲倦了。

      没有那个人出现,没有。
      在他出现之前,什么假设都是白费。
      今日的戚少商,已学会认命。

      红袍,对不起。我没能杀了他,也没能给你带粽子来。
      可是我来了,我来陪你。
      你应该不会嫌弃我吧?

      戚少商闭上了眼,有一股和缓的悲伤在脑中慢慢逆流而上,他闭眼,放任它席卷着每一根体内的血管。
      温热的某种液体,却并没有如期而至地静静出现。

      是因为红袍她不想看到这个样子的我吧。
      戚少商想。

      好,那么我就什么都不做,光想你,行不行?
      戚少商的面容,在晴空下失神失得很平静。

      红袍,兄弟们,我在这里。
      一直,永远。

      与此同时。

      一辆马车悠悠地从一条小路上晃晃荡荡地驶了过来,停在了一处看样子已经废弃了的酒肆面前,只见一双骨节修长的手轻轻巧巧挑开帘子,跳下了车。
      顾惜朝依然是一袭青衫,眉间神色淡漠,却又是似笑非笑地,像缕捉摸不定的云影。

      他看了看周围的地形,就转头吩咐刚从车上下来的两个伙计,“你们先去给肖娘帮忙吧。这么多天了,恐怕她也累的够呛。”

      “哎,成。”两个伙计很是恭敬,一转身就钻了进去。

      堂面上一个拿头巾扎了发的妇人,正在卖力地擦拭一处桌子上的污渍,见二人进来,忙迎上去一人给丢了一块布子,“你们两个,把那边,还有这边都打扫一下。老板说下月以前一定要开张,你们干活可都给我麻溜着点儿!”

      妇人语气爽朗干脆,难得却丝毫不咄咄逼人。交代完便转身出去了。

      伙计领了命,正干得起劲儿,突然一个调皮的少女一掀帘子就进了来,“老板怎么也亲自来了?”
      这时肖娘不在,一个伙计忙接口,“谁知道呢?说是要开分号,可那么多家分号都开了,就这荒山野岭里,也用不着亲自来督工吧?”

      另一个伙计也道,“没错!而且还派了肖掌柜亲自来打点,你说咱老板这是冲着什么来的?”
      少女也不语,只是歪着头听着,似在思索什么,突然嘻嘻一笑,“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老板和这地方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所以非得亲自来看看才能放心?”

      两个伙计闻言都愣了一愣,然还不待二人有所反应,就突听门边传来了一个带着七分冷淡三分无奈的声音,“是为了看看地形。这里来往的商客和江湖人什么的以后会更多,不愁客源,我是想来看看日后能不能再扩大酒楼,这样行不行?”

      一见老板出现,两个伙计立刻灰溜溜低头不语了,然而少女反而显得很开心似的,忙不迭迎了上去,“哎呀,老板你终于来了。人家还说新配方出来的粽子没经您的允许不敢卖呢!您可算肯出来了,快快,来尝尝!”
      说着少女就端出了一盘粽子,笑得很是可人。

      顾惜朝顿觉无语,原来是为了激他出来……

      然而他毕竟是顾惜朝,所以茫然状态只持续了一眨眼的时间,他便回过了神来。

      这少女是他家酒楼最好的厨子之一,虽然年纪还小,却是厨艺方面的天才,人生得古灵精怪不说,最可贵的是时常能冒出新点子。
      当年这少女也是顾惜朝偶然收留回来的,因为一道去骨八宝蒸鸭技惊众人的关系,就留她做了厨子。

      托她的福,每年中秋店里有苏州千层雪酥皮月饼,清明有青糕青团,去年端午还有小棱角的竹叶棕,使得他家酒楼里一年到头,日日车如流水马如龙。

      不知今年她又折腾出了什么新花样?
      顾惜朝多少有一点好奇。
      可惜看到那盘新出炉的粽子之后,他又回归了无语状态。

      粽子……真的可以长成这样么……?

      然还没待他来得及尝上一尝,肖娘却突然回转了来,“老板你也来了?”笑靥如花。
      顾惜朝默然,“我不是早就说了要来的么?你们一个个这么惊讶做什么?”
      “哈哈……这个吗……”肖娘笑得有点儿不太自然。
      “出了什么事?”顾惜朝面色一冷。

      “其实也没什么事。”少女也笑了起来。
      “那是怎么回事?”顾惜朝皱眉,肖娘是个得力的助手,他不觉得她会这么容易失常。
      “因为……因为有个人……有个人就在前面不远。”少女继续卖关子。
      “什么样的人?”他挑眉。
      肖娘连忙挥了挥手,示意那两个伙计可以出去了。

      肖娘和眼前这个少女——吟安,是他家酒楼里唯一知道他过去的两个人。

      “吟安你就别添乱了!”肖娘教训了少女一句,少女却也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
      顾惜朝看着肖娘。

      “那人带着剑,是把好剑,很难得的好剑。”肖娘说得很是无奈。
      顾惜朝突然明白了。

      顾惜朝挑眉,冷笑。为什么最近无论去哪里都能撞见他?
      尽管他也不确定自己来这里开酒楼的目的是否真的那么简单,但是他明白他绝对不想再遇上他。

      他越想越无力,便突然觉得是不是去看看那人在干什么事比较好。

      ————停!我为什么要去管他?!

      用脚想也知道,他多半是来吊唁什么人的。那自己去岂不是更加的好笑?
      不过……顾惜朝的目光突然落到了那盘粽子上。

      少女用手在顾惜朝眼前晃荡了几下,“您见鬼了?”
      顾惜朝一字一句回道,“比、见、鬼、还、不、如。”

      说罢他突然拿起那盘粽子,“装个盒,我去找人给你试验味道。”
      语气骤然变得非常之自在。

      少女偷笑着去拿篮子,肖娘看万事大吉,便也回身去忙自己的了。
      只是好像也很想笑的样子。

      顾惜朝拎了那个食盒就走了出去,不用人来指路,他知道戚少商在何处。
      或许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反反复复说服自己:我不爱吃甜食,那孩子又有整人的爱好,所以让那家伙来试验正好。
      何况那粽子还是那么个形状……。

      其实最重要的是,他顾公子一旦决定了的事,就绝不容许自己再回头。
      所以哪怕现在去无论怎么看都很像是愚蠢地去找死——他倒不怕死,他怕蠢。

      他也是去定了。

      顾惜朝眯起眼睛,心情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

      就像当初,他去骗他的时候,心情竟然也有莫名地激动。
      说是棋逢对手冤家路窄,都不够贴切,说是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他们看起来又没有那么情深意重。
      只好说,不管他们是反目成仇还是琴剑和鸣,有些东西,都是已经注定了的。

      而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戚少商其实很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毕竟远处芳草斜阳,怎么看都应该走出个二八佳人来以慰他这寂寞的英雄情怀吧!!
      为什么会出现这张很令人想揍的脸啊啊啊……

      于是他冷笑,“你可知这是边塞重地,不容可疑人物踏足?”
      他知道顾惜朝最近要在这里开分号的消息。

      顾惜朝亦笑,“这里已经不是你的连云寨。”
      言下之意,就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管、不、着。

      戚少商闻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顾公子倒是真胆大,难道就不怕往来的江湖人日后砸了你的店?!”
      他冷冷看着顾惜朝,心说,干脆连你也杀了就算了。

      顾惜朝却是又笑,角度很冷,却是傲然的,“还是那句话,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何况,我不是还好好地活着么?”
      那意思就是说,连你都没杀了我,你觉得我有可能被别的债主杀了么?

      于是两人就开始很没品味地大眼瞪小眼。
      哦不,其实他们眼睛也差不多大。

      (————唉……夫妻相嘛还瞪什么瞪?!)

      戚少商终于败下阵来,“什么事?”
      眼神冷然。

      他其实想说,你要再敢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抓捕归案。
      但是不知为何没有说。

      好像,只剩下他这一个故人了。
      毁灭了一切的,故人。

      虽是有仇,却抵不过脑海中回放千万遍过往的回忆,夜夜漫星河。

      顾惜朝听到他这么说,心情其实很复杂。

      他没有当年那么容易冲动了,变得冷漠了很多。
      自己却为何还要固执地去试,去试。
      在试什么?

      那年,不是胜负已分么?
      世人眼里戚少商赢了,孰不知顾惜朝和他都输了。

      然而自己还在寻求那一次虚无飘渺的“赢”。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这算不算,一种羁绊呢?
      以胜负的名义,演天长地久的纠缠之实。

      想说无关爱恨,却无法解释,为何自己的痛楚那样深,深到连开酒楼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分号开到那里,以证明自己遗忘的成绩。
      却发现,不过是一场虚妄的荒唐。

      那些事已经都快没有人记得,除了他。
      戚少商。

      一霎间脑海心念电转,顾惜朝面上却仍是分毫未露,他递过食盒,“穆鸠平订的,说是给阮红袍。”
      他这也不是完全扯谎,穆鸠平确实订了。只不过不是要的这种而已。
      而且那个订单,本来是被他取消了的。

      即使狠心如顾惜朝,这样说出来这种话,还是觉得有些心惊。
      穆鸠平可能并不知道,那是他的店。
      或许知道的吧,故意?

      为了什么?
      他不明白。
      所以不接。

      他看见戚少商在发愣,不知为何,突然问道:“为什么尽管一个人已死了很久,有人仍会把他生前的爱好记得很深?”

      他本以为戚少商会来句什么“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的。”一类的话,可是他看见戚少商已经开始掀盒盖,语调不紧不慢,“晚晴小姐喜欢什么东西,你难道已经忘了?”

      他怔住。

      确实,如是珍视的人,无论如何,他的事就真的如同自己的事一般,不,甚至超越了自己的事,即使两鬓斑白,到死那日,仍会记得。
      因为是那个人,只有那一人。
      值得如此。

      这便是原因。

      戚少商在他发愣的时候掀开了食盒,然后就突然明白了为何堂堂顾大老板会亲自来给他送货的原因。

      他说,“这……这真的是粽子么……?!”
      看着那一盒圆圆呼呼的物体,他愣生生是把那句“你确定这真的不是包子么?!”给咽了下去。

      说那粽子圆得像汤圆吧,它的体积又和包子差不多。
      而且,为什么为什么它会是圆的?!

      戚少商怒,“顾惜朝你们家厨子是怎么做出这种粽子的?!这分明就是包子!你这是做的欺骗老百姓的黑心生意好吧?!”

      顾惜朝暗笑,云淡风轻地瞥了我们玉树临风的大当家一眼道:“客人认了它是粽子,它就是粽子。”
      简而言之,就是你把它当包子也得吃,不当包子也得吃。

      其实,顾惜朝想说,如果是穆鸠平为你兄弟订的,就算它是个包子,你也肯定会吃。
      虽然又抓到了他一个弱点,但不知为何,顾惜朝心里却没有什么喜悦感。

      戚少商悲愤地在内心仰天长啸了一番,终于啃下去一个。

      然后他说,“这粽子很……粽子很……很苦啊啊啊……!!这么难吃的东西为什么会有人吃?!”

      戚少商很怨念地盯着哪个奸商。

      奸商于是故作惊讶,“哎?这是实验版啊?会有苦的也不奇怪,我看看,啊,对,这是姜连馅儿的,有清凉燥热,降火解暑的作用。”
      戚少商继续怒,“姜连什么姜连,你直接说是黄连不就得了?!”
      奸商笑眯眯。

      还是怒,“你哪个客人承认这东西就是粽子的?!”
      他想,回去就以袭击朝廷官员罪抓起来!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奸商,“没有人这么说啊?”
      大侠惊怒,“你不是说‘客人认了它是粽子,它就是粽子。’么?!”
      奸商,“是啊,可是我又没有说有客人认了。”
      “……”

      于是,虽然很愤怒,但是驱于情义,大侠还是把它们都吃了。
      但吃完那盒粽子以后,他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不过喝酒的力气还是有的。

      后来二人喝酒喝到天明,虽然吵吵嚷嚷着,但是倒也没出人命。
      而他们都喝醉了之后,顾惜朝不知为何,有些悲伤,觉得自己是不是稍微有点过分了,

      于是他告诉戚少商,“其实……其实那粽子,不是穆鸠平订的。”
      谁料戚少商却笑了,“我知道。”

      那一刻顾惜朝突然明白戚少商一直是清醒着的。
      他皱眉,想问出个所以然,却不由自主地就醉了过去。
      晕过去那时候顾惜朝很不甘啊很不甘,为什么他现在变得这么精明?!

      但是却隐约觉得,有些欣喜的样子。
      是为什么呢?

      戚少商看着那个喝醉了就会变得很温顺的家伙倒在自己面前,感觉到天色已近破晓,他突然想笑。

      天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觉得,重新见到那个人,其实真的没有那么的强烈的恨了。因为他们都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恨上一次,或者爱。

      ————就像你要在这里开分号一样,我之所以知道不是老八订的还会吃下去,只是因为,所想的一直都是同样的事罢。

      ————其实你不知道,你的很多想法,我都是明白的。然而我不会去说。因为如果说出来,我们便不再会是现在的关系。

      知己,固然是好的,可是他们现在应是得糊涂且糊涂的年纪,反而不再需要那么透彻彼此的人了。
      故人好,不需多说什么,亦能明白彼此心意。就算所走之路截然不同,相遇之时,仍能有默契。

      戚少商笑了。

      很淡,像是悟了浮生的禅。

      他轻轻为顾惜朝披上一件外衣,没有点灯,轻轻走了出去。
      一天外,残更月明,已是薄暮鸡啼。
      人归时。

      其实有时候,故人,已经是有仇的知音的升华级了,至少这说明,他们仍能平静共坐一窗下,把酒至天明。

      一天过了,还有无尽的明天。
      今年的端午去了,还有很多个来年。

      焉知,会不会有一天,有一张用小楷或行篆写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素白信笺,会从某代楼主的手中,被送到某书生的店里。

      非只春迟离人远,或物是人非可堪惆怅,陌路,更值嗟叹。亦非只长相忆或长相思才值高歌,相知,更是难得。

      如是,纵使陌路亦相知,方称得上是,真正的知己。

      END。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