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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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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我们到了。”
暮春沉闷的黄昏,在经历了数月的颠簸劳顿之后,十四岁的我终于到达了天下的中心,咸阳城。
驾辕在巍峨的红色城门下停步,发出一阵叹息般的沉重声响。我拉开青色的布帘执意回头望去,明白这是一场没有回头的路程。
为什么在这四月天,隔着眼底薄薄的泪水,我竟然看见漫天的飞雪在地面上飞旋。纷纷扬扬,染白了整个天地。
【柔情】
父王教导我:“你将见到的是这天下的帝王。千万步步小心,不可失却礼数。”
于是我成了一个装扮繁复的不情愿的优伶。低眉敛衽迈进了那座殿。父王用尽所有珍宝镶嵌在我的裙裾上,层层叠叠泛着流光,却令我的行动蠢笨得像一只鹅。
而这时我看见他,一眼万年。
只因记忆太过华丽,便令之后的漫天的朝夕索然无味。
我将永记得那个白皙而清秀的青年。他着浅紫色的长袍,轮廓温和却有一对浓黑的眉,划入鬓里,俊美得触目惊心。
很多日夜之后我于乡野听得白发畸零的算命人言:那是情劫之相。
其实十四岁的稚气少女尚不懂得去判断人心。但他眼里的光芒善良赤诚如斯。他看着我笑了,唇弧如海鸟的翅膀那么温和:“小公主,在下扶苏,有失远迎。”
我正猜度着他是谁,他站立起来,修长的身形好似一支玉笛。
“父皇近日下南方巡游,在下安排你从今住在东宫的冬毓苑里,可好?”
这才知道他是皇帝的继承人。可是他看上去那么的温柔,与传说中的他暴戾的父亲全然不同。即使是对于一个小小的国家贡献来的公主,也是如此谦和。
我有点呆,想了半晌才吐出一句:那,离你住的地方近么?
他微笑的像孩子:不远,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告诉我呀,就当成自己家中一般。
现在就可以么?
是呀,我答应你。
那就好。
于是我伸出手用力甩脱头顶那支据说来自于蓬莱岛的玳瑁簪。虽然是稀世珍宝可它实在是太过沉重,我觉得我的颈子就快要折断了。
他略有些惊讶的看着我,咬咬嘴唇,然后大笑起来。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四月的枝头一夜间涨满微红的花苞,每一朵里面都是蠢蠢欲动。
【公主】
我降生的时候卫城正遭逢百年不遇的一场大旱,烈日炙烤着原本葱茏的山林和田野。王宫中一声新生婴儿响亮的哭声和着天边轰隆的雷声突如其来,酣畅淋漓的响彻天际。
因而我成了所有人众星捧月的珍宝。父王总是捧着我的脸颊,唤我宝儿。我享有最自由幸福的日子,赤着脚在宫殿清凉的地板上跑来跑去,惊起一地的鸽子,在天空如烟花般激烈绽放开来。
然而好景不长。卫国处在齐楚之间,本来是一块平静而富庶的微小土地。然而与世无争的我们也能感受到来自北方冰河铁马的虎视眈眈。十岁那一年齐国覆亡了,被划为一个卑微的郡。五年之后的盛夏,楚王在游猎郊外时暴毙,尸骨被直接运去北方,永永远远不能回归故土。
那一个夏夜雷电交加,父王手中的琉璃酒杯在青石地板上,摔个粉碎。
第二日朝堂上的他面色青白,原本洁净的脸颊上有显而易见的胡茬。他第一次唤我到他檀木的王座身侧,拉着我的手向黑鸦鸦满地的大臣宣布,一个月后,将卫国公主卫宝儿,送去秦王宫,期限未知。
那一个瞬间我看见蝉噪的树梢落上浅蓝色六角形的雪花,我几乎要跑过去看个究竟。然而军机大臣铁钳般的双手一把攫住了我,我如同一只引颈就戮的羔羊束手无措远远望着父亲,他只是安静的转过花白的头去,仿佛我是悄然无息落在地上的一片叶子。
【光华】
我居住在秦王宫一个六角形的屋檐下,镂空的花纹像一朵雪花。
天上的云一朵朵的掠过,很快的我忘记了我的国家春夏秋冬的景色,甚至记不清楚父王母后的样子,梦里他们的表情水墨模糊眼光幽怨。有时尖细手指鲜血淋漓伸来。
每当此时我便惊醒。双手紧紧地揽住自己瘦弱双肩,一遍又一遍念着他的名字。扶苏,扶苏。
便安心。
他有时过来看我,叫人搬给我许许多多沉重的书简。用绛紫色布条捆在一起,散发出久远的香气。
宝儿尽管是女孩子,也应该多读一些书。他说,只有这样才能够了然这个世界。他抬起头望向苍穹,表情安然深邃。
“这个世界,其实远远不止我们的大秦,或者中原,天下。”
他声音温和,身上散发出清淡的药香,据说他身体有些虚弱,所以要服下许许多多名字古雅的药草。我觉得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啊,连他的吐气都溢满了草叶的芬芳。叫人只敢远远的窥看,甚至不敢去接近他的衣裾。可是那种依恋仍然疯长。
我在夜里念书到四更钟鸣。抬起头来眼睛里溢满了光华。那些睿智的字句闪电般划过我本空茫的头脑,因为我知道,愈是看多一点,便离他愈近。
那天,他过来看我的时身边有个女子。她头发流水一般逶迤在栀子色的衣裳上。脸颊温润似玉,眼神迷离如梦。
所有的人都称颂着他们的爱情。他们说仲梦是普天下最绝色的女子,她的身影就好像午夜的月光一样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只有我们的公子扶苏才能虏获她那晨晖一样的微笑。
我在一个露水清晨向他问及他们的故事。他笑了,像个长者一样点点我的鼻尖,说小孩子,问这些个做什么。我不依不饶。他终于抬起头轻喃: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初初的夏日。
当时她还只十五岁。他梦呓般低语。和你……差不多大。
她好似迷路仙子一般在密林里奏琴。那种很古老的琴,她的曲子那么哀伤。
不算是最顶尖的技艺,然而我却听见她在吟唱: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我想这是一个注定吧。”他低眉笑了:“于是我抱起了她,她像片轻盈的花瓣那样落进了我的马车。”
“可是她仿佛已经失去了记忆,甚至记不起自己的父母。她只有我一个依靠,我时常觉得亏欠了她,要用这一生的时间来偿还。”
他的声音竟然渐渐凝滞。我心感不忍,于是问他讨教近日所看的诸子百家。究竟怎样才是这天下的经纬纵横。
他笑了,神情有王子的桀骜和锐气。“虽然父皇偏爱乱世重典,而我却不以为意。在我看来,以礼为先,明德慎罚。方能究天人之际、察古今之变。”
我颔首:“是的,儒学才是万民所需。这世间饥馑疲惫,太苛刻只是拔苗助长。”
他眼光一亮,探过身子赞许的拍我肩。“果然宝儿是我的知音。”
温暖一直越过衣服流经我四肢百骸,可这时她出现了。
她站在月洞门边凝视着我们,脸色好似乌云浸染的月,欲语还休。
我只好轻轻的拉拉他的衣襟:“你走吧。”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起身离去。
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月洞的桂树之后,我低首掩面奔入内室。像小时候那样赤脚在清凉的砖地上,那石砖上的镂花刺得我的脚心生疼。
铜镜里映出的面容尚有点青涩,然而眉眼之中也有春花的娇艳快要逸出。在卫城的时候我曾经也是美丽的公主,而当我已经不再是万人簇拥的公主,那美丽也已经如同天边的浮云。无人轻叩柴门,于是落满灰尘。
这煌煌大秦的继承人呵,固守着最初的柔情。公主算得上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