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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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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嘉良的船抛锚了。
他在船头船尾扎了好几个来回,把所有的零件都鼓捣了个遍,也没有发现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擦了擦头上的汗,他靠在船边休息了一会儿。他的船就堪堪停在了川流中央,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无云。水面吹着小风,水底深得只剩下了蓝,澄澈得要把人吸进去一般。远处白帆一朵一朵,悠游着,静谧着。
赵嘉良正琢磨,要不要找找看船上有没有信号弹,不远处就划来了一片帆影。两艘船上的人对上了目光。
啊……这个人,他认识,是李维民的那个徒弟,叫……马云波的。可能是因为正午的缘故吧,他那艘不大的船行得吭哧吭哧的,他有些发福的脸上也全都是汗。
马云波显然也认出了赵嘉良。停下来喘了喘,他扶着船沿问:“怎么不走了?”
赵嘉良耸耸肩,“不知道,可能是抛锚了。”
马云波有些奇怪,但他明显也还没搞清楚状况,歪着头看了看赵嘉良的船,没看出个所以然,也就放弃了就这话题继续追究下去。他有些焦虑地向远处看看,天边的白帆长得都一个样。“你看没看见一个女的,长得很漂亮,披肩发,温温柔柔的样子?”
赵嘉良思忖片刻,他这半路上也确实不记得看见了人。他有些抱歉地摇摇头。
马云波喘匀了气,挽了挽袖子,再一次拿起他沉甸甸的桨,说了句“走了”,奋力地向前划去。赵嘉良看了一会儿,真是替他感到辛苦。过了很久,好像他的船渐渐追上了另一艘船,但因太远了,也看不真切。
他从船上翻出了一包烟,用烟盒里的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雾散在茫茫的空气之中,连个能陪他一起抽二手烟的人影也看不见。天黑了一轮,将热气压了一压。赵嘉良也折腾累了,闭上眼睛睡了无梦的一夜。
第二天,近前又来了一艘船。
这是一艘大船——真是新鲜。赵嘉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冲那边吹了一声口哨,惹得上面的几个人齐刷刷地向他看过来。
林灿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那样子似乎要扑过来揍他一顿,被他爹拉住了胳膊。林耀东的目光里有针,淬着毒,但他很快就放松下来,摘下金丝边的眼镜在袖口上擦了擦,甚至皮笑肉不笑地和他点了点头。
赵嘉良也不客气,“林主任,走着?你能耐大,帮我瞧瞧,这船怎么就不动了?”
林天昊靠在桅杆上,远远地啐了一口,“关我们屁事?”
“哎呀,都是一路的人啦,互相帮衬帮衬嘛!”
林耀东嗤笑了一声,答非所问。“我倒真想看看,你和李维民那个老狐狸站在一起是什么样子。他立了这么大的功,现在可是非常开心呢。”
赵嘉良露出白牙,没心没肺地怼他:“我也很开心呀!”
几个林家人施舍了他几个白眼,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再说。赵嘉良踮着脚探头一看,嚯,那船上白花花的铺满了□□,那味道弥散在周遭,让海水的颜色都深了几分。
这艘船,几个人也撑得够费劲。
赵嘉良目送他们走远。
不一会儿,眼见着又来了一个人。刘浩宇那么大个块头,这时在逼仄的船上,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两只胖胖的手拢起来,正从船舱里一把一把地向外舀水。他抬起身子的时候看见了冲他扬起下巴的赵嘉良,吓得一个趔趄,差点翻进水里。
“刘老板啊?”赵嘉良呵呵笑着,“幸会啊——”
“哎,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啊?”刘浩宇一脸紧张。
“别害怕呀,刘老板,我就是赵嘉良。”
“赵嘉良?”刘浩宇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复杂。他清了清嗓子,正了正领带,“你也被抓啦?”
他这么坦诚,反倒让赵嘉良不知道怎么接了。“你没听说吗?我是警方的人。”
刘浩宇那样子好像吞了一坨粪,还被噎在了嗓子眼。
赵嘉良为了缓和气氛,好声好气地请教他知不知道怎么让船动起来。刘浩宇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很快就缓了过来,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是勉为其难地拿眼角在赵嘉良的船身上溜了一趟,摇摇头。
“我这儿还有没解决的问题呢。”
刘浩宇的船上,一捆一捆的全是烧香拜佛用的香,金灿灿的,但是再多捆也堵不上那船上的一个大窟窿。水正一个劲的向上渗着,大有不把他沉底誓不罢休的架势。
刘浩宇吭哧吭哧地驾着船走了。
没有尽头的河川上,就这样日升月落。赵嘉良在船身上画正字记着时间,平日里就欣赏着茫茫的海面。没什么人再来和他打招呼,船影远远地掠过,和他作伴的是几只偶尔停在甲板上的白鸥。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船身被海水漆成了墨色,久到正字画满了舱壁,又填满了地板,赵嘉良在一个清晨,听到了水波破开的声音,温温柔柔,徐徐缓缓,好像一首乐曲的序章。
一个老头精神矍铄地掌着舵,一头银白的短发被风吹乱。一见到水面中央的赵嘉良,他的眉毛挑的老高,有些耷拉的双眼皮都被撑了起来。
赵嘉良一个鲤鱼打挺,从船板上跳起来。
“老人家,帮帮忙呗?”
“你怎么还是这个德行?”八十岁的李维民刹住船,眉梢眼角漾出的欢喜腾上天空,变成了一缕缕金红色的云。
“哎呀,船坏了呀!人家都急着赶路,不肯帮我。”话说得委委屈屈,神情却是另一番雀跃。
李维民小心地把着方向,用自己的船和赵嘉良的船轻轻的一撞。那艘已经抛锚了不知多久的扁舟,突然之间如同焕然一新般,向前蹿了出去。
赵嘉良连忙扑到发动机前减速,“怎么你就这么有能耐呢?”他等着李维民追上来。
“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故意不往前走?”李维民嗤之以鼻。
赵嘉良嘿嘿地一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两艘船静静地漂了一阵,两个人靠在船边打量着对方。
“你还是这么喜欢邀功请赏啊,”赵嘉良指了指李维民胸前。那上面挂的勋章晃得人眼花,赵嘉良认出了一个一等功,两个二等功,七个三等功。
李维民低头,一脸无奈,“我是说什么都不要的,这是飞飞要给我别上的。还得怪你,生了这么倔的一个儿子。”
“李飞怎么样了?”
“李飞都当爷爷了,你觉得他怎么样?”李维民言语戏谑,眼底温柔。“他娶了个很优秀的姑娘,他的儿子不做警察了,是个医生。哦,对了,飞飞给他起名叫怀中。”
“你看看,你看看,你还是第一个抱我孙子的!还有重孙子!”赵嘉良直跳脚,船身摇摇晃晃,溅起的水花模糊了他的眼睛。
“你呀,还是这么小心眼儿。”对面的老头浅浅地微笑着。
天光云影,碧水清波。
“哎,你要不要过来这里坐坐?”赵嘉良拍了拍身边的空地。
“你就不怕这些玩意儿把你的船给弄沉了?它们的分量可重啊。”李维民指指胸脯上的那一片。
赵嘉良笑了。
“切,我怕什么?你的军功章上,哪一个没有我的一份?”
李维民也笑了。他从船里掏出缆绳,将两艘船系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踩在船沿,一步跨进赵嘉良的船里,那身手,根本不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头。
“你说,下辈子我们要是亲兄弟,多好?”
“这可是忘川,在这里走一遭,下辈子谁还能记得谁呀?”
“哼,我看你就是不想跟我呆在一块。”
“哎,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啊!……”
人声渐渐地远了,被一艘小船占领了许多许多年的水中央,终于恢复了空寂。水天之间仍是一片澄澈的蓝。偶尔,几声笑语从天光的尽头传来,惊起几只凫水的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