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两世》十七夜歌

11、第 11 章

　　日子过得不是很快，有的时候人会有白驹过隙的感觉，是因为有所怀念。所以当江墨惊觉在周府已经过了一年有余的时候，他只是立在那扇有些凋落暗淡了朱红颜色的大门前微微一笑，算是对自己的交待。
　　这朱红的大门他是熟悉的，当年那街巷间甚嚣尘上的流传谁没耳闻过。如今在府里偶尔见到大夫人的面，沉默安稳的一个人，面上淡淡的，时时的微笑。没有悲戚，没有不甘愿，没有算计，什么都没有，只是空空的微笑。安静的路过，多半不会言语说话，有也只是寒暄。是事不关己的过客，连旁观者的兴致都没有。
　　年关的时候，天扬起了飘飘洒洒的六角雪花，冬风不需很大就可以看漫天浩浩荡荡的雪景。拿着扫帚清理前庭，时不时地看看乱布条裹起来的缝隙里懂得通红的手，都没了知觉，僵僵硬硬的撑着。府里有小姐早披了白的红的狐皮大氅，手里攥着手炉，左呼右拥，吟诗作对。慨叹是么？江墨笑，那些酸涩矫柔的句子以他在戏班子学来的皮毛看来都可笑的一塌糊涂。不过是一场雪，对手冷的像冰的人来说只是惯常的一遭难。
　　“傻立在那边做什么，这雪下得那么大，你这样扫，不是无用功么？”小姐中有人屈尊降贵，在远远的落梅亭从他问话。这答不答都是错，这些小姐的心思简单至直白又复杂到无从应对。想了想，毕恭毕敬的走到亭子下，鞠躬答话：“我的工作就是扫洒前庭，这时间没有分配和指示，我便要守职。后来下得雪，我自然也会扫掉。”江墨毕竟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家仆，说话可以不必太卑微。
　　亭中一顿轻笑，有人怜悯有人鄙夷。不过是戏子，却是长得好看的戏子，这真叫人纠结。
　　“去给我们折枝梅来，拿了上些天朝中赏下得玉净瓶供起来，让姐妹们也好细细的咀嚼一番。”说这话的小姐圆润的一张脸，有淡淡的脂粉气浮在上面，嫩黄的锦缎长袄，立于粉雕玉砌的世界里霎是好看。
　　那朝中赏下的玉净瓶，还未在府中亮相便被老爷赏了她娘。
　　江墨在心里暗暗的鄙笑她虚伪做作又不甚高明的手法，恭恭敬敬的问：“二小姐，我去拿，夫人会给么？毕竟玉净瓶是件稀罕物事。”
　　“罢了，罢了，这样的没担当，”女孩子皱皱眉，“果然是小门小户的戏子，没见过世面，先去折了梅花来总好吧。”
　　又是一阵嗤笑，有人附和有人斥责，是千人千面，骄纵的文弱的都有。
　　江墨没有言语，就像是听了一件别人家的家长里短，与他毫不相干的，就向那梅树走去。冬日里干洌寒冷至极的树干硬生生的刮着他的手掌，钝的直接了当深入血管的痛，手指弯不下，碰一碰要断掉了一般。于是他折梅的动作显得极为的可笑而且笨拙，一直不见成果。那些笑声真大啊，那些心肠比柳枝子还要柔软的小姐们平日里看飞花落叶也要哭上半晌，此时可真是入了冬的柳枝子，硬邦邦的经不得折。
　　冷笑声愈加，是真的从新而外的冷，是这府里最热闹的女人们循着乐子来了。江墨不敢回头，怕看陈姐为难的脸，不是为难，是明明很难过还要带三分讥诮七分冷笑的脸，像那些女人们冷漠的没有感情的脸一样。说白了，有了老爷的宠爱，她还是个戏子，没了老爷撑着，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现在老爷在哪，他在朝堂上。要陈姐怎样，总不能就像受了委屈般拉着他坐在梅树下哭怨吧，没得叫人笑了去。面子不能折，所以他要忍，为自己忍，也为陈姐忍。
　　“哟，这下人不是妍夫人的表弟，果然生的眉是眉，眼是眼，做这样的事都做不好。”不知道是哪一房的夫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妾当的久了，太入戏了，那尖细刻薄的嗓门是十足十的小人得志。
　　又是一片笑，如不是几乎撑不住地疼痛，就要以为这里一片和乐了。
　　忽然眼前一花，有银粉色考究的衣袖一闪，轻巧的折下较低的一直梅花，快开的败了，有许多颓相在上面。一回头，看见有张素静的脸，目光淡漠的扫过他的双手，之前努力踮起的脚尖终于放下，她的脸陷入银粉色厚厚的衣帽中，这也是一片素净的颜色，叫人安神。
　　“给！” 年幼的女孩声音像是十五的月光，照了新拍开封泥的陈年醇酒，珠圆玉碎，清澈而且纯粹，直叫人想要醉，又没有办法拒绝。亭子里有人木木的接过了，贡起来也不是，丢了也不是。
　　“大冬日的，这么些人就站在这里看个孩子折梅，你们说哪里风雅？”是周夫人了，没有怒气，只是看不过了。伸手爱怜的整了整酿颜刚刚费力气伸出手去弄乱的衣襟，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男孩倔犟的脸，“赶明个儿这规矩要改一改，待雪停了再扫院子，没得做无用功。”
　　江墨恭恭敬敬的谢了，垂首敛目，还是端着老成持重的样子，可毕竟是年轻人，悄悄地将两只手拢起来，木木的将要折断般的疼，竟希望这手不是他的，还好抛了去。
　　“娘，冬至快到了，眼见着这天一天冷似一天，也是时候该给府里上上下下添置些御寒的物件，衣帽鞋袜不必说，这手套也该添置了。好些人手上的都有些年头了，也当不得什么事。”女孩甚是乖觉，只是这口气同她娘竟是十成的像，是这寒冬里漫天洋洋洒洒的雪，事不关己，却看来熨贴十分。
　　江墨微微侧起眼，看着女孩子精细婉约的侧脸，有着呼吸出的微微温度，像温暖的雾气淡淡的飞腾，像是小时爹胡乱炖下的一锅什么汤，破败的屋子遮不住风，冬天的寒冷裹成团的卷进来，连招呼也不打。而这蒸腾的温暖是真实的，即便是许多年后，在毫无遮蔽的寒冷难耐的冬夜里，只是想一想，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仿佛触手可及。
　　周夫人点了点头，原也没有多留的意思，眼见着起步就要离去。陈姐眼尖，就抢了一步出来：“大夫人，”江墨偷眼看，陈姐的步子很是庄重，倒没了平日里轻浮的样子，“大夫人，我们家墨儿自小也读过些书，且老实勤恳，不比那些外人轻浮，如夫人抬举，叫他给小姐做个书童，平时脏活重活尽管吩咐，自是任劳任怨。”
　　陈姐没有读过多少书，这话说得褒褒贬贬，实在不甚入耳，马上有刻薄的声音笑了起来，“哟……您这话说得，外头的人轻浮，能轻浮过戏子去？咱们周家这是正正经经的名门大户，你听过哪家大户小姐要个戏子做书童的？书童，那是给少爷们立规矩的。你这么一说，倒显得咱们酿颜小姐没有些轻重……”她原本上有许多的刻薄话还未出口，却看见周大夫人一双眉目怒立起来，此中威严，经压的风雪打了个寒颤，周围连带亭上数十的人一时怔住了，不知如何应付。
　　“住口，身为周府姬妾，不知廉耻，口不择言，在这些晚辈面前尽是些粗俗俚语，有伤风化，你可有家教？来人，带三夫人到柴房反省三日，悔过好了再出来！”
　　周府上三位夫人，诸多侍妾，论理这三夫人地位已经极高，寻常不能动得。然而此时周府的大夫人疾言厉色，威与怒具写明在脸上，实在是这周府十几年来首次看到，余人都被镇住，竟不能答言，都面面相觑。三夫人也忘了自己的威严，膝间一软，就跪了下去，脑子里茫茫然，想要为自己开脱，却又无从讲起。
　　“你……”周夫人指着三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她平日里少在府中行走，少有能记得住的名字。
　　“奴婢翠新！”小丫头乖觉，怔了一怔之后立刻会意的报上名字。
　　“翠新，待老爷回来了，便劳你跟老爷讲一声，我处罚了你家主子。”周夫人依然恢复平静，然而依旧是不怒自威，袖着手，淡淡的吩咐。
　　小丫头又是一愣，却只得领了命去。
　　陈姐一缩，是真的怕了，往常争宠时再不堪的话也曾说出过，闹得也比这次要场面大，可没有一次有这样的压迫感。然而要退步，又舍不得——若是江墨能跟在大夫人身边，那今后便要少受多少苦啊。
　　这样的踌躇间，只听见女孩淡淡的笑声，甚是平和：“三娘实在是说笑了，江公子是妍姨的弟弟，自然是周府的少爷。江公子平日里为周府辛劳，我们面上不说，心里可是要谢过的！”说着她轻轻巧巧的把跪着的三夫人搀了起来，回首巧笑倩兮，“娘，论理江公子也不比我大上几岁，总不好劳烦人家一直在府里帮忙，也是该跟其他的少爷小姐们一起听夫子授课！”旁边不知哪房的小姐想要出来抢白，被她生生断了去，声音也沉了下来，“姐姐们以为呢？”那不知好歹的女孩子被这阵势压了一压，刚刚缓过神来想要回嘴，被他身边的夫人一拉，不能言语。
　　“娘，”女孩子温婉的语气又恢复如常，竟还有撒娇的意味，“我想三娘是要说江公子读过戏文，识得字，做书童又不妥，您说是么，三娘？”
　　三夫人见酿颜为她开脱，忙不迭的点头，直夸酿颜兰心蕙质，温婉娴淑，简直把她肚子中能够想到的词汇都用了出来。又拉着江墨再三的夸这孩子眉清目秀，必是可造之材，可不能在周府里委屈了之类云云……
　　周夫人爱怜的拉过酿颜，为她整了整衣衫，再次淡淡的扫了一眼江墨：“罢了，我也乏了，我们回去吧。”
　　“也好，我记得早上的时候研墨还是要我们早些回去品尝昨儿新聘来的师傅制的蟹黄糕。几位姐姐，稍候若吃得好了，也给你们送去些。”言笑晏晏之间，人却慢慢的走了。江墨几乎以为自己眼花，只是被那银白的冰天雪地耀了一个模糊。却又突然眼前似乎看见有刚刚细心烘培出的蟹黄糕有淡淡的微黄的香气升起，叫人心里痒痒的。
　　周府里乱糟糟的，早有人为他换了房间，就安排在东厢房靠近大夫人院落的地方，若是运气好，清晨的时候会听见开满姹紫嫣红的院落里高低错落行云流水的琴声，有翠鸟清鸣，有风铃浅酌，也是一件清雅的事。
　　活计早就停下了，他自己坚持这领了在大夫人院子里理些花草的杂事，也没人坚持拒绝。听说老爷回来后有些不识颜色的姬妾偷偷添油加醋的讲了一番，反倒是老爷面上淡淡的，叫三夫人在自己的庭院里练闭门思过吃斋反省上一个月，并且放下话来，若下次还有人讲这些不干净的言语，就逐出府去。这府中对这位始终淡淡的大夫人和小姐才重新惧怕了起来。那姬妾自然讨不到好处，三夫人后来整治的手段自不必说。
　　江墨似乎被人遗忘了，随着她愿意去听夫子授课或是去同护院习武还是修整苗圃，都无人理会。生活突然乐得自在，偶尔遇到酿颜小姐，也是按着下人的规矩恭敬的行礼，小姐着实可亲，微微笑着，却又远在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