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成荫》存十万

28、暴雨

　　西郊，青山精神疗养院。

　　“吴先生，你妈来看你了——”

　　伴随着推门的声响，病床上的人动作一顿，迅速将速写本塞到枕头下，躺下背对门口，闭上眼。

　　“好像在睡呢……那田女士您进去吧，有什么事叫我们就行。”

　　吴学林唇角抽动了下，感觉有人靠近，在旁边坐下了。

　　“林林，妈妈知道你醒着，还是不想跟妈说话吗？还在怪妈吗？”

　　他不言，被子里的手无意识攥紧了。

　　女人化着妥帖的妆容，一身珠光宝气，保养得当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皱纹。面对拒绝交流的儿子，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妈不肯接你出去，实在是……你也知道，你爸正在准备换届，咱娘俩帮不上忙，总不能给他拖后腿吧。你上回偷跑出去，险些就捅了大娄子知不知道？我都快被你爸骂死了……林林，妈妈好容易才熬到今天，你体谅体谅我，好吗？”

　　空气闷得发慌，缺氧的鱼快要窒息。

　　田青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儿子的脸，放软了姿态和声音：“妈妈答应你，最快半年，再有半年等你爸稳定了，我就去求他——”

　　“滚——”吴学林忽然猛地甩开她，苍白的额角青筋暴起，“你滚！！！”

　　床头柜上的水果、鲜花被他一股脑全扫地上，他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女人，熬夜过头的眼中布满血丝，仿佛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医生！医生——”田青文惊慌失措地喊道，一边往门外退，“快来啊医生，林林又犯病了！”

　　雨声嘈杂，盖住大大小小的声响。天像开了道豁口，倾盆大雨浇灌而下，似要将这座城市整个淹没。雨幕漫天，透明的水线顺着屋檐流下，没入漫到街沿的雨水中，不断荡起涟漪。

　　陈小婕站在便利店门口，望着匆匆跑过的行人，心想，暴雨是公平的，不论有没有带伞，走在其中都是一样的狼狈。

　　不对……还是分人的。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男人身上。

　　路上的人都在狂奔，除了他。

　　他似乎刚出药店出来，手里拎着个白色的纸袋，上面印着药店的logo。

　　黑色的大伞遮住了大半张脸，可凭穿着和身形气度也能判断出来，不可能难看的。

　　他朝她的方向走过来，不急不缓，从容不迫，看着他，就觉得好像这雨也没有那么糟糕。

　　他即将从她的面前路过，陈小婕赶紧低下头，生怕被他发现。

　　可是，他停下来了。

　　她心脏狂跳，余光瞥到黑色的大伞被收起来，伞尖垂在地面，雨水顺着银色的锥体滚落而下。

　　自动门打开，机械的女声说着“欢迎光临”。

　　她抓紧背包带，转身走进便利店。

　　男人穿着熨帖的墨蓝色衬衫，戴一只价值百万的腕表，西裤一丝皱褶也无，脚上是手工定制的意大利皮靴，从上到下都透着股贵气。

　　陈小婕转过货架，拿起一盒饼干，终于看清他的脸。

　　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完美如艺术品。

　　不过一眼，她赶紧又低下头，连呼吸都屏住，耳尖烫得厉害。

　　男人选好商品就去结账，她拿着饼干抢先一步，低着头排在了他前面。

　　收银员将饼干扫描了下，抬头看她:“五块钱。”

　　她伸进衣兜，顿时心下一凉——

　　手机呢？

　　她翻开包让到一边，红着脸道歉:“对不起，你、你先吧。”

　　男人结完账往外走，陈小婕还是没找到手机，也没有现金，只好羞赧地对收银员说抱歉:“我不要了。”

　　收银员翻了个白眼:“不要搁那儿墨迹个什么劲儿啊真是！浪费时间。”

　　温室里长大的女孩子，还没遇到过社会上的市侩，尤其还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陈小婕手足无措地道歉，红着眼往外走，却见那个男人又回来了。

　　他点开付款码递过去。

　　“我帮她付吧。”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有伞么？”

　　她愣愣的，摇了摇头。

　　“那去选把伞吧。”

　　陈小婕赶紧摆手:“不用了，我、我等雨停就好了。”

　　高嘉木没有坚持，只是问:“需要用手机么？”他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不用不用，谢谢你。”

　　高嘉木收起手机，没有再多说什么。

　　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他通常不会开车，在打车软件上叫好车后，高嘉木拎着东西站到屋檐下，思索着，该如何向成荫解释先前的匆忙离开。

　　或许也不需要解释吧，就像他能看出她的反常一样，她又怎么会发现不了他的不同呢？

　　今天他不该去找她的。

　　陈小婕小心翼翼地挪到高嘉木旁边，又说了一句“谢谢”。

　　密集的雨点砸在遮雨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高嘉木转过头，正想说不客气，一个女孩披着外套闯进来，骂了句“鬼天气”。

　　她身上带着雨水的凉气，拎着外套转身，看到陈小婕，惊喜地喊她的名字，又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陈小婕握着背包带，刚准备回答，却见梁明莎呆若木鸡地望着那个画报明星般的男人，迟疑地喊了声“哥哥”。

　　哥哥？陈小婕心中一震，没记错的话，莎莎不是说她哥哥殉职了吗？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梁明莎又说。

　　一辆白色的别克在便利店门口停下，手机里响起到车提醒。

　　高嘉木看向两位女生，温声道:“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们坐这车走吧。”

　　“不用不用，我们也打了，你坐你的。”陈小婕忙摆手。

　　“你手机不是丢了么？”

　　“……”

　　“我有我有！”梁明莎忙不迭去摸手机。

　　“好。”高嘉木又看了梁明莎一眼，拉开车门，就要离开。

　　“我能不能关注你的微博啊？”梁明莎大声说，心跳如擂鼓。

　　片刻静默，心跳声和雨声一起，被无限放大。

　　“你搜高嘉木，”他说，“高度的高，嘉奖的嘉，树木的木。”

　　两人目送着别克远去，陈小婕低头从包里翻出一个笔记本，正准备拿笔，“啪”一声，有什么掉到地上。抬眼看去，竟是先前怎么也找不到的手机。

　　陈小婕捡起手机，有那么半晌的无语，紧跟着又是庆幸。

　　——真是个懂事的好手机，知道什么时候该消失。

　　“你手机不是丢了吗？”梁明莎无语地看着她。

　　陈小婕轻咳一声：“那个，我刚才真的没找着——你有纸吗？”

　　梁明莎摸出餐巾纸递给她，迫不及待地点开微博，输入“高嘉木”三个字。搜索结果第一个是黑白斜分的头像，高嘉木Jackson，下方认证写着摄影师，粉丝竟然有两百多万。

　　直觉告诉她就是这个了，点进去，果然主页热门第一条就是他自己的照片。

　　应该是很早之前拍的了，湛蓝纯粹的天空下，少年一身墨蓝色运动服，踩着滑板腾空跃起，几乎与倾斜成70度的U形槽面平行。他的唇角上扬着，阳光散落在眼里，清澈而明朗，仿佛所有光芒都聚在了他身上。

　　明亮而肆意，带着点不羁的酷劲。

　　与现在截然不同的气质，和哥哥好像……

　　梁明莎收起手机，深吸一口气，心情无比明媚。她看着渐小的雨势，正犹豫是打车还是直接冲出去，听到陈小婕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咦，他好像忘了拿伞呀？”

　　周末，成荫收到一大束玫瑰。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她不解。

　　高嘉木轻咳一声：“不是，就想送你。”

　　成荫把玫瑰分成两份插在花瓶里，一瓶放在客厅，一瓶放在卧室。中午梁明莎过来吃饭的时候看到，不自然地别开眼。

　　“姐，你还过520啊？”

　　“什么520？”

　　“就今天不是5月20号吗，520啊。”

　　梁明莎走到厨房门口，注视着她切菜的背影，补充解释，“就是‘我爱你’的意思。”

　　成荫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样。”

　　“你交男朋友了吗？”梁明莎有点酸溜溜的，“竟然都不告诉我，好小气。”

　　“你这学期不是忙着比赛吗？你都不来，我怎么告诉你。”

　　梁明莎嘿嘿地笑着，心情却有些复杂。她犹豫半晌，还是没有憋住。

　　“……我遇到一个很像哥哥的人。”

　　剁肉的笃笃声顿住，成荫回过头。

　　“是么。”

　　梁明莎忽然语噎，她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成荫以前是她的嫂子没错，可现在她哥已经去世了，难道她还要要求她一辈子守着吗？凭什么呢。

　　“哈哈我记错了，好像也没有很像……”梁明莎故作平静地将话题转开，“姐你这是要煮圆子汤吗？”

　　*

　　“莎莎，有必要这样吗？都半个多月了，我看你们就是没缘分。”

　　陈小婕倚在墙边，百无聊赖地踢着脚玩。她不知内情，只叹这丫头平时看着不近男色，花痴起来可比她厉害多了。

　　这半个多月来，除了上课时间，她们几乎都在楼下蹲着，可是连人的影子也没见着一个。

　　她已经彻底失去兴致，以前追爱豆都没这么尽心尽力过，她觉得累了，真的累了。她打定主意，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后都再也不来了。

　　梁明莎却还不死心，她怀疑是不是消息有误，盯着楼层导航图看了半晌，又自言自语道：“没问题啊，JM Studio，JM应该就是嘉木的缩写吧。”

　　“怎么，你找高嘉木吗？”

　　梁明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退了一步，撞到导航图上，揉着手肘回头，便见一个满头银发的杀马特。

　　她先是被杀马特的身高惊到，怕是有一米九了，她一米七二的个子，在他旁边竟然显得怪娇小的。凭心而论，长得也挺帅的，眉如锋刃，一双笑眼，眼尾微微下垂，却半点不显温驯。右耳上戴着枚黑钻耳钉，酷里带着点邪气。

　　然而这些特质结合在一起，感觉就像在脑门上贴了四个大字：渣男在此。

　　“怎么了莎莎？”陈小婕凑过来，看清林也的脸后激动地掐了下梁明莎的手臂，梁明莎懂她的意思，这是在表达：卧槽帅哥！

　　梁明莎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淡定。又看向那吊儿郎当的杀马特，强作镇定道：“对，我们找高嘉木。你认识他吗？”

　　林也乐了：“不认识也得认识啊。走，我带你们上去。”

　　眼看着陈小婕就要跟上去了，梁明莎却又拉住她：“不用了！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不等林也回应，拽着陈小婕就往外走。陈小婕一脸懵逼，看看林也又看看梁明莎，冲林也挥挥手：“再见啊帅哥！”

　　林也随意地摆了下手，刷卡走进电梯。

　　“莎莎你干嘛不上去啊？总比这样守株待兔好吧？”陈小婕非常不解，她搞不懂梁明莎在想什么，大好的机会就这样浪费了。

　　梁明莎一脸严肃：“咱认识他吗就跟他走，谁知道他带哪儿去啊。你瞧他那样，一看就不是啥好人。”

　　“啊？”陈小婕被她一板一眼的样子唬住，迟疑道，“应该，不至于吧。”

　　网约车到了，梁明莎拉开车门坐进去，又望向窗外巍峨高耸的大楼，通体的玻璃幕墙上倒映着蓝天白云。

　　其实她知道那人大概率不会骗她们，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近乡情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