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成荫》存十万

11、拍照

　　这晚成荫做了噩梦。

　　吴学林苍白的面孔一时扭曲，一时清晰，追在她身后跑了一夜，醒时骨头都是酸痛的。

　　成荫随便吃了点东西，按照约定去工作室找高嘉木拍写真。

　　午时刚过，天上下起了小雨，灰蒙蒙的苍穹如锅盖下，雾气袅袅，缭绕于楼宇之间。

　　成荫到的时候，高嘉木已经等在楼下了。他穿着深蓝色的风衣，头发剪短了些，看上去精神许多。他个子本来就高，再加上长得好，在往来不绝的俊男美女中依旧非常显眼。

　　他们几乎同时注意到对方，高嘉木抬手示意了下，大步走向成荫。白日里看着，他的眸色要浅些，笑起来眼尾微微下垂，颊侧有梨涡盛酒，温煦如拂面春风。

　　“欢迎，阿荫。”

　　成荫说：“好周到，还下来接。”

　　“是你才接。”

　　成荫不禁笑了：“其实我故意讲的，就是想听你这么说。”

　　高嘉木说：“我知道，但我说的是真的。”

　　JM Studio在十六楼，占据了一整层，但除了高嘉木外，只有三个摄影师和十来个工作人员。高嘉木似乎不太常来，那些人见了他都要打趣几句，他总是停下来，很有礼貌地回应。

　　因为事先已经确定过风格，高嘉木跟成荫说了下拍摄流程就叫来助理，让她带成荫去化妆换服装。

　　助理叫小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娃娃脸，看着年纪很小，像刚从大学毕业的应届生。

　　小曹很自来熟，还有点话痨，成荫正好趁机打探高嘉木的八卦。

　　可能是问的人多了，小曹已经见怪不怪，竹筒倒豆子一样毫无保留。

　　除去那些网上能搜到的，成荫确定了，他不光没有女朋友，甚至恋爱都没谈过，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一直在搞事业。

　　——堪称偶像模范了。

　　“我们老板很有想法的，以前他总是满世界地跑，免费给人拍照，什么小山村啊、‘三不管’地带都去过，好多得奖的照片都是当时拍的……那时候老板真的是意气风发啊，只可惜后来受伤了，到国外治了好久，回来整个人就变了。”

　　成荫愣了下：“受伤？什么时候的事？”

　　“啊，四年还是五年前来着，好像是四年前……我记不太清了，怎么了？”

　　“他……变了很多吗？”

　　“是啊，很难想象吧，老板之前很开朗的——当然我不是说他现在不好的意思哦，现在他很温柔，对我们也很好。但是你知道吧，就感觉他对所有人都好，唯独对自己不怎么好。他那次受伤好像留下点后遗症，有时会头痛得很厉害。有一回正好在拍摄中途犯了，他硬是一声没吭，不动声色地坚持到了最后，我还是碰巧要去找他签字才发现的……”

　　小曹说着，手上动作也跟着停了。今天她的话有点多，往常虽然也跟人闲聊，但从未讲得这么深。或许是老板的那点喜欢太明显，她不自觉就有了点托付的心理。

　　是的，托付。

　　高嘉木现在是她的老板，以前却是她的学长。在那段半明半昧的青春里，她是爱他的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曾将他视作可望不可及的骄阳皎月，认认真真地放在心尖上仰慕过。虽说如今那点心思已经变成了钦佩，盼着他幸福的念头却更加真心实意了。

　　“我知道网上有很多关于他的不好的言论，但是在我看来那些都是酸鸡。老板的天赋和努力有目共睹，这些都不是家庭给他的。换做我这种咸鱼，就算比尔盖茨是我爹我也得不了奖啊。”

　　成荫忍俊不禁：“你滤镜很厚啊。”

　　小曹也跟着乐，边给她编头发边说：“嗐，久了你就知道了，没有人能抵抗我们老板的魅力。”

　　成荫只是笑笑，笑完又有些感慨，千人千面，旁人眼中的高嘉木，果然是截然不同的形象。

　　她不禁想起他朋友圈那句有点傻兮兮的文案，其实就是一个年轻人带着点自嘲的自我鼓励吧。她也是从无人问津的小透明一点一点熬过来的，对此深有体会。

　　半晌静默，只剩彩妆盒偶尔开关的声音。

　　成荫望着镜中的自己，声音很轻：“高嘉木为什么会受伤啊？”

　　小曹动作一顿，“我也不知道……应该，就是拍片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吧。”

　　“那你能不能帮我确定一下？”

　　她这样上心，小曹当然开心，没犹豫就一口应下：“好啊，我回头上我们群问问，到时候微信发给你。”

　　“多谢，麻烦你了。”

　　相机前的高嘉木，专注得有点迷人。

　　他捧着相机的时候，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变得犀利，直勾勾的，跟那黑洞洞的镜头一模一样。

　　就好像他能透过你的身体，望进灵魂深处里。

　　成荫被他这样看着时，感觉自己就像曝晒于阳光下的一尾鱼，身体和灵魂都是赤.裸的，无遮无挡。

　　这是阿璟会有的眼神吗？

　　她不由自主地想着。

　　答案是否定的。

　　阿璟从来没有对摄影表现出过一点兴趣，更不用说像这样专业。

　　不过她又想。

　　四年了，什么都有可能。

　　整个过程进行得非常顺利，结束后，成荫随便选了几张照片，强压着情绪跟高嘉木聊天。

　　高嘉木说：“等成片修好了，电子版用微信发给你好吗？”

　　“当然了，不着急，”她微抿着唇，完全忘记斯斯的叮嘱，“本来就是为了见你。”

　　高嘉木动作一顿，蓦然抬起头，对上她看似平静的目光。

　　有人在收拾场地，窗户被打开透气，凉风趁机躲进来，卷起白色的纱织窗帘，缱绻着拂过桌面，又羞涩地退回去。

　　良久。

　　成荫舔了舔牙尖，又轻松笑道：“我饿了，去吃饭吧。”

　　中茂大厦旁边就是步行街，步行街的尽头有个美食广场，广场呈四分之三环状，统共三层楼。一楼是各种甜品饮料、卤味店，二楼是各色中式餐馆，三楼相对安静些，多是些西餐日料之类，价格还算小资。

　　两个人转了一圈，最后决定吃火锅。

　　选锅底的时候，成荫问高嘉木要红锅还是鸳鸯。

　　“鸳鸯吧。”

　　成荫低头在鸳鸯锅旁画上勾，“你不是本地人吗，竟然不能吃辣？”

　　高嘉木唇角上扬：“你还查过我啊？”

　　成荫眉一挑：“就许你查我吗？”

　　高嘉木失笑：“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保证知无不言。”

　　成荫动作顿了下：“好啊……”

　　她垂着眸，胡乱勾菜，“那你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喜欢。”高嘉木没有犹豫地回答，酡红染上耳尖。

　　成荫弯起唇角：“什么时候开始的呀？”

　　高嘉木沉默片刻，正要回答，又听她道，“总不会是一见钟情吧？”

　　他们的初见，怎么也算不上美好。

　　高嘉木唇角微敛，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算了，不为难你了。”

　　选好菜，成荫叫来服务生，正要递上菜单，忽然想起上次吃饭高嘉木好像只吃素，于是动作顿住，问：“你能接受锅里有肉吗？”

　　“可以的，别忘了，我是‘被素食主义者’。”高嘉木很好地克制着情绪，甚至还可以同她玩笑。

　　成荫莞尔一笑：“好像是呢。”

　　菜端上来，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锅底开了，锅面上腾起热气，红油翻滚开，鲜香麻辣的味道随之溢出，爪子似的，勾进人的胃里，引得那馋虫大动，叫嚣着要求投食。

　　成荫拿起公筷下菜，直接粗暴地拨下一整盘，然后随意地搅了两下，连下三盘，锅里翻滚的意思总算偃旗息鼓。

　　她放下筷子，往调料碗里加了一大勺蒜末，又打开香油拉罐，一口气倒进去，然后加醋、蚝油……高嘉木顺手把加完的香菜递给她，成荫不接，摇了下头：“我不吃香菜。”

　　她看着他，忍不住想，如果是阿璟的话，应该知道她有多讨厌香菜……

　　“你还有什么忌口吗？”高嘉木垂着眼，随口问道。

　　成荫说：“海鲜不喜欢，萝卜不喜欢，所有绿色蔬菜都不喜欢。”

　　高嘉木动作顿住，弯了弯唇角：“这么挑食啊。”

　　成荫从碗前抬起头，偏巧热气散开，露出那光泽红润的一张脸。她的眉眼本就生得美，眼下染了水汽，更是氤氲出些许江南水乡的韵味。

　　“都是小时候被我外婆惯的，老人家疼孙女，一边念叨着挑食不好，一边却又怕我饿着，所以最后还是都挑着我喜欢的做。”

　　高嘉木接着她的话问：“那你喜欢吃什么？”

　　“很多，麻婆豆腐、回锅肉……基本上地道的蜀菜我都喜欢。你呢？”

　　人声喧嚣，旁边那桌，火锅店的抻面师傅花里胡哨地表演着。

　　高嘉的声音有点沉，他说：“我啊，我喜欢吃青笋。”

　　成荫的夹菜的动作顿住，手打牛丸从筷子上滑落，溅起细小的水花。

　　真的，都只是巧合吗？

　　“……高嘉木。”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或许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高嘉木轻轻“嗯”了声，抬眼望向成荫，眼底有温柔的光，像是揉碎了万千星辰，只为做一个梦给她。

　　或许是因为锅边太热了吧，让成荫的眼底也跟着发热。

　　“我们以前……真的不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