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千年》Fx

1、一眼千年

　　（壹）

　　己亥年，八月廿一，九月十九日。天边出现了一道火红的晚霞，布满了整个西边的天空，颜色深得像鲜血，瑰丽得十分诡异。残阳就在那片火红之中，迟迟不肯落去，一切都与赵高出生那日的景象一样。

　　暮色之中，赵高站在当年胡亥仿造六博棋局建造的宅院中，身上的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他手中紧紧攥着烛龙目中那个能观过去的黑玉左眼。虽然今日不是朔月之夜，但凭着赵高的法力，驱动烛龙目也不过是小事。

　　“今日……好像是我的生辰。”赵高缓缓说道，一双妖冶的眼眸中充满了让人看不懂的情感。

　　黑玉球突然发出了莹莹的光，一个竖瞳倏然出现在了黑玉球的中央，就像是一个怪兽睁开了一只眼睛。

　　“果然，每到这个时候就特别想念兄长了呢，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

　　赵高紧紧握住烛龙目，缓缓闭上了双目，他看过一遍又一遍的熟悉的画面浮现在他眼前。

　　（贰）

　　天空乌云密布，好像大雨将至。

　　“高儿？”赵高迷迷糊糊的，有些睁不开眼。

　　赵嘉见赵高有些不太对劲，便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竟是滚烫。

　　“你们都干什么去了？高儿生病了都不知道！”赵嘉喊道，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他顾不上斥责下人，连忙派杜衡去寻太医令，又指挥着让婢女去打盆热水、拿几块帕子。待到水打来后，他也不顾那水灼伤他，利落地把帕子浸上水，拧干后仔细地放在赵高额头上。他记得自己当初染了风寒、也同高儿此刻一样额头发烫时，母亲就是这样悉心照顾他的，也许能让高儿舒服一些。只是，若是母亲这样做，高儿会更开心吧。

　　赵嘉又拿了一块帕子，浸上热水，给赵高擦尽汗珠，他看着赵高好像陷入了梦魇之中，自己却无能为力。

　　今日本是赵高的生辰，他却被囿于梦魇之中，无法醒来。

　　“我不是……我不是血煞凶星，你们不要打我，不要再说了……呜呜……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赵嘉听见赵高的呓语，心猛地漏了一拍，“高儿……”

　　是啊，高儿明明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啊，为什么要把当年长平之战归咎于他？难道高儿不出生，长平之战赵国就会赢吗？高儿他……又做错了什么呢？说到底，只不过是他祖父为长平之战找的借口罢了，却要高儿来背负、来偿还！

　　赵嘉想着，不禁攥紧了拳头。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能做的，不过是多陪陪高儿，好好照顾他，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赵高在梦中苦苦挣扎着，两只小手把床褥攥的很紧。梦中，他一个人孤零零蹲在握瑜殿一处偏角，婢女各做各的事，无人顾及他。阿正出于身份不能前来找他玩，他也不能一个人跑出去。

　　他觉得有些无趣，便想回殿内休息一会儿，可就当他踏出那一步时，他便坠入到了万丈深渊之中。待他终于再次触及到地面时，他的四周都是黑暗，没有一丝光亮。

　　赵高感到十分害怕，他紧紧抱住自己，把自己蜷成一小团，孤零零的，很令人心疼。黑暗中传来各种声音，他听得出来，有父亲，有母亲，还有许多他不熟悉的声音。“他被父王认定为凶兆之子，厌恶至极。也因为他，差点本公子搬出王宫！真是晦气！”“你这个血煞凶星！我为什么要生下你！快滚出去！”“扫把星？啊……是那个孩子？”“血煞凶星……”“血煞凶星！”那些声音就那样一直环绕在他耳旁，他堵上双耳却无济于事。

　　他尝试着呼喊，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父亲希望他消失，母亲懊悔不该生下他。那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他就慢慢地被那黑暗吞噬，可一束光照了进来，那么绚烂，那么夺目。

　　“兄长……”赵高看见兄长撕裂了黑暗，带来了光，兄长微笑着向他走来，向他伸出手来。他是温暖，逆光而来。

　　“来，高儿，没事了。”他的兄长就那样笑着，那么温柔。

　　他望向兄长，向他跑去。“嗯！”

　　“高儿，你醒了？可有好些？来，这些是刚熬好的汤药，快点喝了吧，喝了病就好了。”赵嘉见赵高醒了过来，端过放在一旁晾温了的汤药，递给赵高。

　　赵高轻轻摇了摇头，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小手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握着，温暖得令他有些想哭。

　　赵嘉见赵高已经好了些，又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便放下药碗，从身后变戏法般拿出了他亲自制作的风车。

　　“高儿，今日是你的生辰。兄长也不知道送你何物，前几日见你十分喜欢小风车，便做了一个送与你，不用担心会坏掉，兄长寻来了很结实的材料，不会轻易弄坏。”赵嘉把纸风车递给赵高。

　　赵高接过风车，轻轻一吹，那风车就像有了无穷的动力，一直转个不停。

　　“高儿，兄长知道，你背负了太多东西，兄长知道，你长大了，所以你一定能听懂兄长接下来说的话……他们都说你是……血煞凶星，”赵嘉看见赵高的动作明显一顿，可他知道，他必须将这番话告诉高儿，否则，那会是高儿一辈子的伤疤，即使不在意，也终究会被时时刻刻提醒起来，那样，高儿会更痛苦。“高儿，你要记住，你不是别人，你就是赵高，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你。兄长不能照顾你一辈子，所以日后即使兄长不在，你也要去学着照顾好自己。你不是血煞凶星，不要管他们。从今以后，兄长向你保证，你的每个生辰，兄长都陪你过好不好？无论兄长多忙，都会立刻赶过来陪你。”

　　赵高听完，用手拨弄了一下风车，那风车就一直转着，好像无有所困。

　　他好像有点想明白了，他存在的意义，就是陪伴着这个一直对他好的兄长。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像是积压了许久突然爆发了一样，他扑进兄长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他也不是那么坚强，只不过是没有触及他心头的伤。

　　赵家看着怀里的赵高，他知道，他的高儿终于放下了。

　　那日，阳光驱散了乌云，天光大霁。

　　赵嘉轻轻拍着赵高的后背，在赵高起身的一瞬间，他分明听见他说道：“兄长，愿国泰民安，你君临天下，我伴你左右。”

　　赵嘉知道，那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他知道赵高也知道。

　　可他还是应了，“好。”

　　那一声“好”就消融在初秋的风里，随着落叶飘向远方。

　　（叁）

　　赵高睁开双眼，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想看看兄长的过去，于是他又一次闭上双眼，陷入另一个梦中。

　　郦夫人从睡梦中醒来，抬眼望向窗外。

　　几株夏花的娇艳点缀着绿萝轻挽的夏天，远处树上的鸣蝉发出“吱――”的声音。

　　“这盛夏，真是酷暑难耐。”

　　一旁侍候的菀青将她慢慢扶起，把事先拿过来的软垫靠在郦夫人身后。“夫人，奴婢已在偏殿置了冰块，想来能清爽些。”郦夫人轻抚着腹部，如今已是八月，也将至临盆之日了。她眼中充满着爱怜。若这一胎仍是个男孩，她的嘉儿在日后也有人助力。她也许，也能挽回一点丈夫的心……

　　“母亲，我来看你了！”赵嘉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嘉儿，快进来吧！”郦夫人笑道。

　　赵嘉听到后连忙跑了进来，菀青见赵嘉脸上带着汗，给郦夫人递了帕子后，便退到偏殿，从冰鉴中拿出了一碟切好的桃子进来。

　　赵嘉跑进内殿后，便放慢了脚步，走到郦夫人身边。郦夫人给赵嘉擦了擦脸上的汗，递给他一块桃子。赵嘉笑着吃着桃子，坐在郦夫人旁边，“母亲，今日身体可好？”

　　“有嘉儿挂念，自是比什么都好。”

　　赵嘉看见母亲正拿着为他即将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准备的小玩具，问道：“母亲，你想给这孩子起什么名字啊？”

　　郦夫人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久久没有回答，久到赵嘉以为她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于是又问了一遍，她才缓缓说道：“嘉乃善美，高乃显贵。这个孩子，就叫赵高吧……”

　　血牙璋

　　“母亲，你看，这是高儿啊……”赵嘉手忙脚乱地勉强抱着这个突然活过来的孩子。

　　“把他抱走！他不是我的孩子！”郦夫人狠狠地盯着赵嘉怀中的那个孩子。不！他不是自己生下来的孩子！他明明死了！可现在又活了！这不是她生的！她生出来的不是怪物！

　　“母亲……”赵嘉看着怀中的婴儿，正笑着拨弄手指。他吩咐杜衡找了一个宫殿，将这孩子安置了下来。这孩子出生的消息和长平之战战败的消息一同传来，便被认定为血煞凶星，连母亲也不承认这是她怀胎十月、拼命生下的孩子。

　　赵嘉想起那孩子甜甜的笑，想着日后一定要照顾好他，绝不能让他受半点伤害。

　　他日后练完武，除了去看望母亲外，就去握瑜殿看他弟弟。他看着那个拿着玩具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只觉得祖父太昏庸，这样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是血煞凶星！长平之战怎么能归咎于他！

　　每每这时，他就更加想要照顾好弟弟。

　　“高儿，你放心吧，兄长一定会护好你的。”

　　绛铭旌

　　等到下人通报说在秦国质子府找到赵高时，赵嘉才松了一口气。

　　他连忙赶到质子府，看到赵高和一个孩子玩得十分愉快，他竟没有想去责罚他跑出宫，反而是感到开心。

　　高儿，终于有朋友了呢。

　　还好，高儿还在。高儿还在，真是太好了。

　　九子奁

　　不可能是高儿！即使他再怨恨母亲，他也不可能杀了她！一定是嫦姬！

　　“父王，这香是我送的。”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高儿被责罚，甚至是处死！

　　可高儿自己却站了出来，他就那样眼睁睁看着高儿被他们带走。

　　不！不能这样！

　　于是他让杜衡寻了个和高儿身形相近的人，替了高儿，又联合了太史令，将高儿的希望全部打碎，让他不能再回到赵王宫。

　　他望着赵高离去的背影，却觉得自己做的很对，这样高儿就安全了……

　　双鹖尾

　　他还是被嫦姬抓住了错端，失去了继承人的资格，嫦姬也算是如愿了吧。呵……

　　再后来，赵迁成了赵王，不久赵国被灭。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毕竟，赵迁就是个纨绔子弟，根本不可能治理好国家。

　　他在代城自立为王，最终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临死前的挣扎罢了。

　　他被带进天水居的那一刻，就认出了赵高。他没有看向他，而是直直的定在了秦王的身上。他不能认出他，他不能毁了他。

　　“死啦！他那么天真，总以为只要付出了就会有好结果。”他笑着，但眼角眉梢所流露出来的，全是满满的悲哀。

　　他只是一心求死罢了，他不能让自己成为高儿的拖累。况且，嬴政也不会让自己活着。

　　“赵高。赐赵嘉一死，汝亲手送他上路吧。”

　　他早就料到了。他看到赵高大踏步走到了他的身后，他知道，他是想割断他身后的双手上的麻绳。

　　傻瓜。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啊，就怕兄长替你来背负吧。

　　他主动向后靠去，让铁剑刺入了自己的后背。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身下的藤席。

　　赵嘉笑了，对着他的高儿露出了最后一个释然的笑容，慢慢在血泊之中闭上了双眼。

　　以后，高儿，就再也不会有弱点了。

　　高儿，你一定，要好好的。

　　（肆）

　　赵高从回忆中猛然醒来，那一抹鲜红在他眼前迟迟不肯散去。大滴的汗珠从他脸颊滑过。

　　告别时是血溅衣袍，是鹖尾代替糖糕，是再不能见的微笑。

　　赵高渐渐平复了下来，他将买来的蛋糕打开，点上了蜡烛。他刚刚从封印中出来，才发觉这个世界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他为了适应现代生活，便也学着旁人，在生辰这天，买了个蛋糕。那烛光微微摇曳，好像随时会熄灭。他想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愿望可以许，便吹灭了蜡烛，但有一支十分顽强，仍在燃烧。赵高倒也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在意，就让它一直燃着吧，在黑暗中照亮他，就像兄长一样，是照亮他黑暗生活里的一束光。

　　他将灭掉的蜡烛扔掉，独留那一支。随即他用叉子叉了一小块蛋糕，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着。

　　“我果真还是不喜甜食啊……”

　　他闭上眼，呢喃着。

　　自从兄长去世，不，自从他“死”的那刻开始，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的生辰。可他的兄长，却年复一年为他准备生辰礼物，尽管，他再也不能回去。而阿正，也以为他死了，又或许，他从未记得他的生辰。只有兄长记得，而现在，兄长再也不能回来了……

　　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

　　“今夜风起，独吾一人。”

　　“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你了呢，兄长。”

　　那蜡烛还是没经住风的吹拂，噼啪一声，那颤颤巍巍的最后一束光，灭了。

　　赵高在黑暗中走进屋子里，远方天边，一抹流星在天际划过。瞬间，已是永恒。听说，人死后就会化为星星，也许那一颗，就是赵嘉吧。

　　赵高躺在床上，一天的乏累让他很快陷入梦乡。

　　第二日，当第一抹阳光从窗棂照进屋来时，赵高仍在睡梦之中。

　　他好像在做一个梦，嘴角扬起，微微地笑着。梦里他大概也在笑着吧。

　　也许，是梦见想念了很久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