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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博弈 ...

  •   “如何?”

      皇帝寝宫里,老皇帝正侧身探过床沿,嗬嗬喘气,气若游丝。而在他涨红的脸下,是金色样式的痰盂,正垂着带血的涎液。

      “太子殿下已同意了。”张林毕恭毕敬。

      老皇帝用蚕锦拭去唇边的唾液,重重栽回床上,声音虚弱却讥讽:“同不同意,可由不得他。”

      张林听着,没说话。

      “自明日起,上奏的折子一律呈到此处 ,由朕亲自批阅。”
      “可是皇上,太医说了,您的身体……”
      “掌嘴。”他阖上眼。

      “是。”张林答得很是利索,随即,抬手掴掌。

      皮肉相触的声音清脆响亮,听起来有些麻人,而老皇帝却并未被这声音所影响。
      他紧闭双眼,面容平静得像是已经熟睡,胸口起伏却有些异常,重重吸气然后又吐出,伴随着嗬嗬的喘气声,像是某种漏了气的球。

      *

      地牢里,湿冷阴暗,孟和玉独身一人钻进黑暗里。

      循着墙壁上挂着的烛灯往里走,凄厉的哭嚎声愈发清晰刺耳起来,血腥味混杂着腐烂的湿草味,有种说不出的难闻。
      这里关押的都是朝廷的钦犯,早没有了任何赦免罪行的机会,留他们在这不见天日的暗牢里,为的也就是日夜折磨,赎此生的罪。

      他目不斜视,寂静无声地往前走,对隔着监牢门透出、哀哭悲鸣求救的声音和枯瘦藏满泥垢的手指视若无睹。
      凡他走过,那些撕裂的喊叫就会不约而同地停下,像是被某种力量所压制着。
      那场景很是诡异,又有些莫名的肃穆,他自那些不辨人鬼的声音中穿过,像是个圣洁的神。

      最终,在某一道铁栏前停下,他看向那蹲坐在角落埋头于膝的女子:“还没死吧?”

      杜遥本来闭着眼睛,日夜的惊恐哭叫使她的精神已有些涣散,听见声音,她先是愣了一下,确认了并不是自己的幻听之后,才慢慢抬起头来。

      这种时刻,看见他,她不想难过悲伤,竟反倒有些想笑。

      “还没有。”
      她答,语气里装满疲惫。

      他蹲下身子,隔着牢门与她相望,眨眨眼睛,声音缓慢沉重:“不管如何,你都不该。”
      杜遥愣了一下,旋即反问:“你都知道?”
      孟和玉点点头:“事情总会被时间揭露。”
      “那看来我就更脱不了罪了,”她苦笑着将头仰在墙上,闭上了眼睛,琢磨着他的话忽然逻辑不清,出于本能地无力辩解了一句,“我说我没有杀人,你信么?”

      她说这话时又重新睁开了眼睛望着门外的那人。
      面容疲惫,眼神却清亮。

      “现在还是别说这些了——”
      孟和玉叹口气站起身,杜遥心稍微落了下来。
      他转身,似要离去。

      “殿下。”
      杜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叫住他时连自己都愣了,孟和玉转身看向她。
      “这个,”她将耳上只剩一只的耳夹取下,隔着监牢递出去,“丢了一只,殿下若有心,便替我寻一寻吧,若我真遭贼人诬陷,殒命黄泉,也请将这东西随我下葬。“

      孟和玉接过耳夹,没再多说话,转身离去。

      一直走至拐角处,却突然停了步子,他无意识摩挲着手中的圆球,似是不经意般说:“王大人,出来吧。”
      果真,他说罢,王落便从转角处缓步而出,身后跟的是一整个编队的锦衣卫。
      “参见太子殿下。”王落笑着恭敬道。
      “不必。”孟和玉说。

      “不知太子殿下此时前来所为何事?”王落仍是笑模样,语气里却带着刺。
      “怎么?我的行踪还要向你报备?”孟和玉反问,瞬间将两人之间的气氛拉紧。
      王落应对自如,轻笑了一声:“卑职当然不敢责问殿下,只是如今太子妃是头号嫌犯,太子一人前来,卑职怕意外,又不想惊扰了殿下,才小心在后跟随着。”

      见孟和玉静静不说话,王落又说:“适才卑职见太子妃有物什交付于殿下,为了谨慎——“
      孟和玉有些发恼了,厉色打断他:“王落,我是太子,枕边人的东西要交给你?”
      “公事公办罢了。”王落仍是自若,面带淡然的笑容。

      “好。”孟和玉气极反笑,眉毛扬起,直直将手中的金玉耳夹向他脸上砸过去。
      那东西虽圆润,却也有棱角,划上王落的脸又掉下。
      王落下意识地闭了眼,却感到领口一紧,孟和玉拧着他的领子向前带,眼里浇满怒火,咬牙道:“捡起来!”

      王落一个趔趄,有些诧异。
      他是诧异孟和玉的失态。

      他见过这位太子殿下批阅的折子。
      虽仅仅执政几日,却不难看出其果决冷静,处理事情的方式更是熟捻周全到了一种令人称奇的地步。
      若是没有闹出谋杀太后的事情,他是很看好孟和玉的,可如今出了事情,所有矛头都指向他,王落便有些失望了。
      更甚,孟和玉今日的表现,丁点儿看不出沉着冷静,反倒更像是个心性不佳的黄毛小子。

      王落面上带笑,心里却对孟和玉的鄙夷升到了顶。
      全然失去了与之博弈的兴趣。

      “太子殿下莫生气。”
      王落嗤笑一声,抬手摸了下鼻子,而后弯身拾起了那只耳夹,双手奉上说:“太子若是不愿,卑职交还便是。”

      从头至尾,他都泰然自若,与怒目冷眉的孟和玉大相径庭,便显得孟和玉更为不知好歹。

      孟和玉仍是发火,冷哼一声劈手夺过了他手中的金玉耳夹,大步流星地离去。

      “王大人,那东西就这样还给他,恐怕不妥吧。”孟和玉走远,王落身边的一人说。
      “无妨。”王落从逐渐远去的身影上收回视线。

      *

      孟和玉背过身越走越远,大发雷霆的模样也随着他的步子缓慢恢复了原样——
      冷漠淡然,目空一切。

      说不知道被跟踪,那是假的。

      太子妃犯了重罪,杀的人又是太后,其中的关系自然让人浮想联翩。
      尚监司的人自然不会由他一个人进出地牢。
      这他又怎会猜不出来。

      他走在前,求死不能的死刑犯们出于本能地求救。
      那本该源源不绝,愈演愈烈的哀嚎声却在他离开百步后便戛然而止。

      孟和玉轻掂了掂手中的金玉耳夹。
      这丫头倒还不算傻。
      一个眼神,就能会意。

      这小玩意儿若是被王落拿走,查出什么来,恐怕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孟和玉呼出一口气。

      地牢门外有人正等着他。
      孟鸿逸迎着阳光负手而立,模样清俊,却怎么也抹不去眉间那一点儿阴鸷。

      “六弟!”他三两步走上来,“太子妃如何了?”他慌张道。
      孟和玉停住步子,却并不说话,两人默然对视,气氛诡异。

      “嗤——”孟和玉不说话,他又重新笑起来,很是纯粹。
      亲昵地抬拳轻撞了一下孟和玉的肩,他仍是笑:“做甚么?跟哥哥也生气了?”

      孟和玉依然没有说话,看着他。

      或许是那眼神过于锐利,孟鸿逸的笑终于渐渐敛了下来,他歪歪头,有些邪性:“王落那个笑面虎,不好对付吧?”
      “怎么?王落如今也是二哥的人了?”孟和玉唇齿相讥。

      孟鸿逸表情微变,又听孟和玉继续说:“二哥有意引王落来堵我,实在高明,可也别忘了小心,最终栽在了王落身上。”
      “毕竟,反贼污名在头,二哥此时尚该在寝宫里禁闭思过。”
      他压低声音迫近,一双眼直直对上孟鸿逸。

      孟鸿逸被戳中心事,表情变得极不好看,却又镇定笑道:“六弟有心思关心我,倒不如想想怎么去救救杜姑娘。”
      “二哥应如是,”孟和玉讲这话原数奉还,“父皇现今对二哥疑心不降,二哥还是该少管闲事,免得引火烧身。”

      “烧的是人是己,还不一定。”孟鸿逸敛起笑容,略微挑眉。
      “走着瞧。”孟和玉睨他一眼,最终抬脚离开。

      孟鸿逸望着远去的孟和玉,终于又喃喃说了一句:“那就走着瞧。”

      *

      平川宫的距离并不算远,即便是代罪之身,也并没有谁敢真的跳出来制止他。
      跟孟和玉不一样,孟鸿逸向来做事高调。
      这几年孟鸿逸还算是收敛,之前十六七岁的年纪,好热闹,每每都是与人成群结伴。
      他们像是一个小小的生态群落,聚集在一起。
      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无论那些富贵子弟们如何张牙舞爪的胡闹,他们之间,唯有孟鸿逸是风眼。
      或许也正是那时,皇宫里的人开始明白二皇子是不能够招惹的。

      平川宫里一如既往,正院里没有什么人,多数是派去打扫祠堂,抑或是在孟添院里头,因此他进来并不算难。
      绕过走廊,来到偏殿。
      他抬脚走进去,看见愁眉苦脸的孟琼香,笑了笑。

      “这就至于令你吓破胆了?”
      孟琼香怔怔转过头,顶着发黑的眼圈,唤了一声:“二哥。”

      他二人之间,少有这样亲昵的称呼,孟鸿逸听见,稍有惊讶:“这会儿想起我是你二哥了?”
      孟琼香没有心思与他打趣,她支着脑袋垂了垂头,声音有些低:“事情如何了?”
      “还能如何?”孟鸿逸并不紧张,“拍了王落去查,走个过场草草了事。”

      “王落?!”孟琼香脸色一变,声音忽然高了起来。
      “你怕什么?”孟鸿逸轻松道,“一个小官,他能做得了什么?”
      孟琼香对他的自在有些恼火:“王落向来难缠,又最是油盐不进,难保他查出来什么——!”

      “琼香。”孟鸿逸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打断道:“看着我,你什么也没有做,这件事与你无关,所以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你我头上,对吗?”
      孟琼香被那黝黑的瞳仁操控,想了想才又喃喃道:“对……我……我什么也没有做,这与我无关,我无需害怕!”

      孟鸿逸这才柔和地笑起来,轻拍她的头,安抚道:“什么都不要做,什么也不要管,像从前一样该如何如何。”

      *

      孟琼香这几夜过得并不好受,她一闭眼,就是太后青筋凸起涨红的狰狞面孔。
      而自己,那时正握着她的脖子。

      太后的样子很不一样。
      以至于孟琼香见到她那张脸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绝望与死气。

      孟琼香害怕。
      想到孟鸿逸要他做的事情,就更是害怕。

      她咽咽口水朝她走去,试探着开口问。
      问那些她不解的事情,问那些不公,问那些她该有却没有的。
      她歇斯底里,完全没有了公主的样子。
      说到最后,她才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从未哭得那样痛过。

      以至于太后带着那张溢满死气的脸说出那些轻飘飘的话时,她便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扑上去掐住太后的脖子,死死将她按在地上。

      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她在自己奶奶面前没了那副乖顺谦卑的逆来顺受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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