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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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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谌玖做了一个梦,妖族是不会做梦的,梦是属于人类的东西,是明明弱小却不敢承认的生物用以回避现实的专利,但白谌玖还是在完全入睡以后看到了,梦,或者说是回忆。
那个明明比他大却更加瘦弱的孩子拿着一篮子颜色鲜丽的向日葵走了过来,孩子看着白谌玖的眼睛,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在郊游的地方摘的,送给你。”
随后,场景发生了变化,浅米色的布艺墙纸、楠竹的简易落地书架、柜门上贴满了便签纸的推拉式衣橱,周围的一切都有种熟悉的陌生感,白谌玖没有过多回忆便回想起来,这里是他学生时代的卧室。
门锁转动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白谌玖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他将臂弯里剩下的花朵放在枕边,慢慢地坐起来。
那个孩子端着盛有热粥的碗走近他,眉目间满是担忧,“阿玖,舒服一点了吗?”
白谌玖点了点头,“好多了。”
“是晚上睡觉被子没盖好还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这几天天气变化反常,很容易感冒的,睡觉的时候把空调定个时,别开一整晚。”孩子一边轻声叮嘱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汤碗端到一旁的桌子上。
白谌玖的目光从热气腾腾的白粥旁掠过落在孩子的手上,眉宇微蹙,手指和手心都红了,食指的第二个指节处还歪歪扭扭地贴了张创口贴,这些都是进门的时候还没有的。
白谌玖想要说点什么,可每当那些简单的句子滑到嘴边的时候喉咙总是会突然地觉得干涩。他弯了弯唇角,勉强地笑了一声,是惩罚吧,说谎的代价,总是以拐弯抹角的方式对待别人,真正想要坦率的时候却无法做到了。
听到笑声,男孩转过头看了白谌玖一眼,垂着眸犹豫了两秒才继续说道,“要是你妈妈回来得很晚就来我家吃饭吧。”
“嗯。”白谌玖轻轻地应了一声,“是花。”
简单的问题还是能好好回答的吧。
“什么?”
“我吃了花,向日葵。”
闻言,对方几乎要跳起来了,“向日葵?我没听错吧?除了你床上这两朵以外全吃了?那么大一篮子?”
“嗯,”白谌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显然是没有察觉到自己行为的不正常之处,“讹兽虽然样子和普通兔子相似,但其实是肉食动物,吃太多植物肠胃消化不了,没什么大问题,睡一觉就好了。”
男孩本来就无法理解白谌玖的行为,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更是觉得自己的腹部也开始隐隐作痛了,说话的音调一瞬间拔高了不少,“消化不了你还吃那么多?你不胃痛谁胃痛?你是不是傻啊?”
白谌玖别过脸,撇了撇嘴,看上去对男孩的反应并不满意,“你送给我不就是让我吃的吗?怎么我吃了你还不高兴?”
男孩愣了两秒,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后恍然大悟般露出了笑容,“什么啊,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我告诉你哦,人类啊,只会送花给喜欢的人。”
第二天醒过来后,白谌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回过神,自一个星期前的事情发生以来,他一直难以入睡,妖族并不像人类需要足够的睡眠才能保持身体的健康,虽然还是会感到困倦,但忍耐一时也就过去了,这还是他近期第一次安稳入眠。
白谌玖换好衣服走出房间的时候,池依斐已经坐在沙发上吃早餐了,玻璃茶几被抹布擦拭得非常干净,上面摆了一碗白粥和一碟自制酱菜。
对上白谌玖略带讶异的目光,池依斐扬了扬手里的勺子,“你昨天说过我可以随意使用这个屋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的。”
闻言,白谌玖的神色又恢复了起初的平静漠然,“嗯,你快点吃,吃完陪我去妖界一趟。”
池依斐一边小口地咀嚼着酱菜一边语音含糊地问道, “妖界?去妖界干嘛?”
“我有事要办。”
“呃……你有事就自己去呗。”池依斐趁白谌玖不注意偷偷翻了个白眼,一副无言以对的表情,“我给你看家不好吗?办事还带个人一起,你不嫌麻烦啊?”
白谌玖淡淡地看了池依斐一眼,“我在你身上施了一种法术,只能维持五个小时,你不和我同行的话,就没人能及时给你加固。”
“……你施的是什么法术?”
白谌玖安静了片刻,以一种十分缓和的语气回答道,“你之前被妖族袭击过,身上残留了妖物的味道,这个味道短时间内不会消失,法术的效果就是隐藏残余的气息以免你被其他妖族袭击。”
很平常的回答,可池依斐还是从白谌玖细微的身体变化中感觉到了违和感,但他并没有开口询问的打算,考虑了片刻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行吧,电饭煲里还有粥,你要是不嫌弃就吃吧,不过话说在前面啊,味道就那样,你要是不愿意吃就到楼下买点包子什么的吧。”
听到池依斐的话,白谌玖十分明显地迟疑了一下,“你说……你给我也煮了粥?”
“是啊,虽然我失忆前应该不怎么会做饭,但粥这种加点米饭加点水,最后再放点盐的东西还是会弄的,不过味道可能不怎么好就是了。”
在理智脱离掌控的时间里,白谌玖已经慌乱到完全顾不上应对池依斐诧异的眼神了,他摇摇晃晃着向厨房走去,脚步像重伤未愈的人一般虚浮不稳,视线也被水雾所遮挡,所见之处一片模糊。
白谌玖半弯下腰,一手环住电饭煲,一手从筷子筒里拿出汤匙,他小口小口地品尝起毫无味道的白粥,时不时挪动手臂、微微抬肘,将眼泪胡乱抹擦在袖子上。
大半锅粥很快就见了底,好吃么?完全谈不上,水给太多了,也没有放盐,可即使如此也还是无法放下。
无关其他,只是一喝到这个味道的白粥就会想起,那个带着向日葵清香气味的男孩和中秋夜江畔的烟火。
通往妖界的大门只需妖族成员以特殊的咒术召唤便可出现在人界的任何地点,和白谌玖一起推开大门后,具有压迫感的黑暗瞬息而至,池依斐试着往前走了几步,不光是视觉暂时无法发挥作用,声音好像也被隔绝了,连自己脚步的声音都好像消失了一般。
“白谌玖?喂,你在附近吗?”池依斐连着喊了好几声,或许妖族在这片空间里是可以自由行动的,但因为听不见声音,他也无法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没有回应,就算有大概也听不到吧。
池依斐想伸手掐一下自己的小臂来确认触觉是否依然存在,但这么做的前提是他还能感觉得到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
点头、弯腰、伸手、跺脚……池依斐无法确定自己的身体是否在根据指令完成这些动作,虽然这种想法很荒缪,但目前的情况确实会促使人类去怀疑,难道还在工作的就只有大脑了吗?
脑海后知后觉地变得空白,虽然目前还算不上恐慌,但这里的环境确实让池依斐觉得畏惧。
他想起了国外的心理学家做的感觉剥夺实验,如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自己可以坚持多久不崩溃?
池依斐没有考虑太久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他眨了眨眼睛,感觉到四肢的各个部分正逐渐回归于他的掌控之下,随后是视觉和听觉。
突如其来的光线太过锐利,池依斐迅速闭上眼睛,然后缓慢地睁开,四周是没有边界的雪白。
他侧过身,看到白谌玖站在自己身边约半米的地方,神色和之前相比并无不同,既没有刚摆脱不安情绪的迹象,也没有对他之前毫无反应的状态的怀疑,看样子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片空间对外来者的恶意。
“我们进来之后过了多长时间?”池依斐微抬起头,挑了挑眉,脸上的表情并不能称得上从容。
“过了多长时间?我没有看表,但大概也就半分钟左右。”
“是吗……”池依斐用手触了触自己的下唇,看来无论是跳跃还是奔跑,刚刚进行的一切行为都只存在于脑海里,实际上他还是丧失了身体的支配权。
这可不是件简单笑笑就可以释怀的事情。
“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也算不上是大事。”池依斐没有向白谌玖透露自己想法的打算,只是轻描淡写地把刚刚的感觉描述了一遍。
闻言,白谌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几分,他的眉头微微蹙起,语音也显得有些干涩,“抱歉,这种事情……我没听说过……”
“算了,你也没有什么好道歉的不是吗?”虽然已经尽量避免迁怒对方,但池依斐心里到底还是觉得后怕的,回答也带着点敷衍的意味,“比起这个,手要一直握到什么时候?”
从五感恢复到现在,白谌玖的手一直扣在他的手腕上没有移动过。
“还要等一会儿,”白谌玖抿了抿唇,“不会法术的人找不到结界的出口,即使紧跟在身后也会迷失方向,出了这里就没关系了,但也不可以离我太远。”
随着白谌玖的指引又往前走了约莫一刻钟,眼前的景色陡然一变,从虚无的白变成了朦胧的金红。
人界还是白天,隐世却已入了夜,身旁是用石料建造的拱桥,本身并不算宽,大约只够三个成年男性并排行走,石桥的两边是多幢简朴而古典的复式木楼,一眼看上去很有江南古镇的感觉,不过和人界不一样的是,这里每家每户窗边都牵着一条红色的细绳,上面挂有各式各样的纱灯,从宣纸里透出来的金红光芒在漆黑的夜里格外醒目。
“那些灯笼代表的是目前还在世的妖怪,妖死后连骨头都不会留下,虽然也有衣冠冢存在,但是数量非常少。把属于死者的灯笼取下来搁于河面上,亲友们站在河边目送灯笼被水流带走,这是讹兽一族祭奠的习俗。”
对此,白谌玖这么解释道。
闻言,池依斐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真正的死亡是从被所有人遗忘的那个时刻开始算的,即使没有墓碑,也会一直活在重要的人心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心脏说不定才是最好的坟墓呢。”
白谌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池依斐的手,一个人顺着河流向前走去,池依斐短暂地愣了一下,很快也跟了上去。
这条小路的尽头是一家酒馆,除了摆放在门口的店招,外表看上去和其他木楼并没有很大差别。
趁着白谌玖敲门的间隙,池依斐靠在路边的石头上将眼前的房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虽然木制的外墙看上去已经有些老旧,但却能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安稳与沉重,大多数的古老建筑都是如此,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就能让人体会到时光的河流缓缓流过的感觉。
“你怎么又来了?”开门的人是名男性,从耳朵的形状来看并不属于讹兽一族,应该是狐狸之类的动物化身的妖怪,对方看到白谌玖后露出了烦躁与无奈皆有的神情,“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他躲着不愿意见你我们也没有办法。”
“我已经见到他了,”白谌玖抿了抿唇,回复的语气一如往常,“今天过来是为了别的事情。”
话说到这里,池依斐突然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因为他看见白谌玖将一个分量十足的布艺抽绳束口袋递给了对方。
钱?如果是那还真有意思,原以为妖族会与人类有所不同,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会被世俗的产物所牵绊,是该说没有生物能免俗呢还是臭味相投呢?
男人并没有将袋子打开,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只是皱眉,“太多了,没必要给这么多。”
“这些东西只在渴望它们的人心里留有地位,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希望他能拥有幸福的人生。”
从池依斐站立的方向可以看得很清楚,说完这句话后,白谌玖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男人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但白谌玖淡漠的目光又让他暂时无法开口,男人的视线转到池依斐身边,过了片刻又回到白谌玖脸上,“你可以把他留在身边的,你应该明白,就算你以后还能找到他,那时的他也已经不再是你熟悉的那个人了。”
“但是我不愿意。”
“现在的他没有自己的感情,像个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