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庭》痴雨

18、四圣之谛（十六）

　　谢翊近百年的朝堂经历总是学来几分要命的长袖善舞套近乎之术，不过寥寥招呼几句，便把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个清楚，大家行程一致皆是去往夜城，其中那群官兵最是有恃无恐，谢翊不过笑了两笑，其间一个体型微壮的王姓兵士已然大大咧咧狂嚎而出：“我等本就是夜城镇远将军手下的兵士，此番出夜城乃是办事，自要回夜城向我家将军交代的，不过兄弟我瞧着两位小哥像京昭人士，不知两位远道夜城可有啥要紧事？兄弟我旁的不成，在这夜城还是认识些人的，要是有什么事兄弟你招呼一声”，这年头心宽体壮自来熟的人还真不少。
　　我悠悠瞧过去，他们一众七八人虽零零散散的站着，却不难看出都隐隐围着那位穿白衣戴斗笠的小子，想来要办的事就是护好这小子吧！

　　不过，顾檀之是怎么牵扯进去的？

　　他就变作一个老人坐在我正对面整整一夜，拢在阴影里，面色平静，微微阖着眼，便是我直勾勾盯着他，他也能恍若未见，初时我还心乱如麻愤愤不平了一阵，待到午夜时分，四周皆静下来，黑漆漆的破观里唯留下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我耳力好，轻易便从一众呼吸声中辨认出了顾檀之。
　　同床共枕的那六日了，他的呼吸总轻轻浅浅的撒落在我的耳畔，我总归没同人凑得这般近过，哪能一上来就如他一般心大闭眼便去见了周公，前几日我只能微蜷着身子缩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凉凉的清茶气，慢慢数着他轻轻浅浅的呼吸声耗去时间，待到后几日，像习惯一般，一缩进他怀里，便眼皮渐沉，不知今夕何夕了。
　　可今日我听着，他的呼吸声委实太轻太浅，像是飘在天际的一朵白云儿，悠悠逛逛着，便是飘到你手里，不过瞬息便顺着你的指缝轻轻流去。
　　我微微阖起眼，脑海里同顾檀之的往昔愈发真切，他出现的诡异，消失的诡异，他像隐在一团迷雾里，渐渐迷了我的眼，蒙了我的心，可现在我心底渐渐泛冷，整个身子都随着思绪沉寂下去，已经分辨不出究竟是悲哀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我的心底仍藏着其他，正随着顾檀之一并隐在迷雾里，时而清楚，时而迷蒙。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寻不到答案，还是心底早有决断，不过是不愿承认，亦或者我该像个寻常神仙趋利避害些，清心寡欲些，无欲无求些，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贪恋红尘优柔寡断。

　　谢翊声音轻快带上爽朗之意荡在我耳畔，直把我望向顾檀之的视线挡了去，我神思飘回，一双眼睛总算回了神。

　　谢翊如今的脸庞于我而言总还太稚嫩，于旁人而言却一算是老道，现今一开口就引了众人去瞧:“呵呵，在下姓谢，确是京昭人士，也是巧了，在下早便听说叶隶将军的大名，今日竟有幸遇上诸位，的确大开眼界，”这世间千穿万穿，唯马屁不穿，对面兵士大多爽朗，哪晓得这么多花花肠子，谢翊话音一落，立时令对面几人换了脸色，谢翊趁热打铁：“实不相瞒，此番同家中小叔正是慕名前来······投军的”，他边说边试探性的瞥向我。
　　我：“······，”投军，小伙子真是越来越会扯了。

　　对面几人相视几眼，那位王壮士倒是一脸惊奇，上下打量了我俩一顿，竟是无语凝噎了片刻，而后极沉重的拍了拍谢翊的肩膀，爽朗笑道：“小哥，可不是兄弟我瞧不上你俩，就你俩这小胳膊小腿的，不就是那什么无缚鸡之力的，来上十七八个都不够我打的，去从军那不得被我们打残掉！”

　　我和谢翊木然对视，无语半晌。
　　这位大哥还挺有慧眼识珠的本领，我现在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谢翊就更不用说了，指不定一个寸劲使不对就得去幽冥司报道了。
　　我俩对视笑笑，这就尴尬了。

　　最后还是他身后一青年士兵略向前一步，双眼精明，面带笑容的打起圆场：“两位小哥莫要见怪，我家这位兄弟是出了名的爽快，说话自来不过脑子，如有得罪之处，还望两位小哥见谅。”

　　我同谢翊再对视笑笑，不，小哥，是你误会了，你这位兄弟很有脑子，格外的有脑子，一句话说得戳人心窝肺管子。
　　“无妨，无妨，”谢翊自觉后退，令我补位向前，学着江湖人的爽朗气，却偏要不咸不淡的敛起气来回他：“便是投军不成，我们毛遂自荐做个幕僚也是可行的，若是这做幕僚还不成，能赏一赏这夜城的美景也算不枉此行了。”
　　这小精明面上一僵，实在没料到我这般厚脸皮，登时僵着脸面，干干道：“两位小哥有打算就好，就好。”
　　至于他身侧的王壮士闻此言大呼小兄弟好胸襟、好气魄，我朝他腼腆一笑，不再言语。

　　因此时正是日升晨分，最适合整理行装，又因着目的地近在眼前，自是有许多闲暇同同住一观的舍友联络联络感情。我同谢翊退了场，那位锦衣公子同侍从自然引了人注意。

　　我看向一侧的锦衣公子和劲装侍从，我浅眠，隐约听过他们皆是姓沈，那位锦衣公子似是唤沈洺，至于他身侧那位侍从唤做沈牧，他们不紧不慢正落后几步，仅不言不语的倾耳细听着，待问到时才回上几句，很是礼数。
　　我隐约记得九州凡界是有几家颇了不得的修仙门派，九重天界的不少散仙便是出自这些门派，我观这两人吐息沉稳，抬手投足之间隐隐流动的灵力，暗合天地，暗含于心，倒像极了那些刚飞升上来的小仙。
　　我心中留了计较，便暗地里提点了谢翊两句，令他注意些。

　　总归是同路，那群兵士便正义感爆棚护着我们一同前去，我同谢翊一人一匹高头大马，再看后头那群人老弱病残不是驾着一辆马车就是直接徒步，这般耽搁下去只怕猴年马月都到不了。
　　那位王壮士来叫人后，谢翊轻瞥眉头看向我。
　　“小叔，如若同他们一道只怕还要耽搁些时日，再者我瞧着方才说话的那位青年似是叶隶身边一位梁丞的心腹，我早年见过，咱们······”他悄咪咪的凑近我，略带心虚：“咱们方才糊弄了人家，这一见到叶隶不就拆穿了嘛！那，那多没意思啊！”
　　我轻瞥眉头瞄向顾檀之，又瞄了眼谢翊，他这意思是必须得走，可我，不想走，怎么办呢？
　　我整顿脸色，笑眯眯看他，提醒道：“翊翊，你小叔叔我是怎么教你的，糊弄人可是件极不厚道的事，我作为长辈怎么能纵容你去做这种糊弄人的事呢！咱说出口的话定然得脚踏实地的去做啊！”我拍拍他的肩膀，坏笑道：“你小叔我会好好督促你的”。

　　我转身过去，正要去和那位王壮士再攀谈几句，却正巧看到那位斗笠少年荡着一双狐狸眼轻撩起帷纱略带羞涩的望着我，许是没想到会被抓包，她当即愣住，不知所措的看着我，一团红云悄悄爬上她的脸颊。
　　我略差异，早先瞧见她一身男装，身材又偏瘦小扁平，故而先入为主了，倒没往她是个姑娘家哪方面想，如今一看，这不就是当日茶舍里女扮男装的小茶博士吗！
　　难怪顾檀之能扯到队伍里来······
　　我轻笑，朝她点头示意，她一脸羞红，哆嗦着手放下帷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低下头。
　　这模样怎么格外眼熟，这和那瑶池的莲花仙子看到我时的模样怎么越看越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心虚的瞥上顾檀之一眼，虽然他现在是个令人不忍直视的老头，虽然他这几日里没干什么神仙该干的体面事，虽然我对他“哀默大过心死”，但我还是莫名心虚了，尤其是对上他那双略带浑浊又皱纹遍布的老树皮眼，我，我好像无意间把人给撩了，这，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谢兄弟”，王壮士牵着马走过来，他们一群士兵驾着两辆马车，一辆里装着些杂物，至于靠前停着的，想来是那位茶博士的座驾。顾檀之坐哪儿，我也特地留意了一下，他应该是身份特殊，竟也被人请上了马车。

　　“王大哥，”我本能朝他微颔首。

　　“谢兄弟，你来得正好，”他热切招呼我，他身侧梁丞一并热切招呼过来，然后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把沈洺和沈牧两个无马之人推向前来。

　　我：“？？？”

　　梁丞这人端看面相就是精明狡诈的厉害，现在他窘迫着一张脸，颇腼腆道：“谢兄弟，是这样的，沈家这两位小哥也是要往夜城去的，但他们两人往这赶的急，马儿受了累，撑不住了，咱们距夜城若是骑马还得要半日，若是步行怕最少也得一日，只怕他们赶到城门口，也得在城外将就一晚······”
　　我挑眉，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试探道：“······哈，这看着挺近的，没想到还需要这么长时间。”
　　他似是没料到我这么不上道，一时尴尬住，好在身侧还有个大老粗老王，不懂这些弯弯道道，直接了当道：“哎呀，谢兄弟，这不是要拜托你借上匹马给沈家两位兄弟吗？”
　　“借马？”我诧异喃喃，眼神不自觉地瞥向沈牧身上的剑，又瞄上一眼沈洺，这是御剑飞行不舒坦了，还是灵力修为不好使了，还是单纯想体验一把骑马赶路的心酸，还是单纯的想在我这里炫耀一波，让我好好回忆回忆转瞬缩地千里化流烟而去是多么舒服的一件事。

　　嗯？？？

　　见我不反应，沈家那两位又是几巴掌下去都打不出什么来的性子，梁丞不得不冒出头来解释：“梁某知道此事麻烦谢兄弟，只是咱们兄弟骑得都是战马，太烈性，像沈家兄弟看着就文弱的人，把马借给他们只怕会伤到。”
　　此时谢翊正急急走出来，这孩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记仇，见我不反应当即以为我受了欺负，语气不善道：“梁兄弟，并非我们不愿借马，只是两个大男人同乘一骑实在有碍观瞻，谢某瞧着可让沈家兄弟在马车上将就将就，马车宽敞，该更自在些。”
　　梁丞一脸为难，精明的脸上显出几丝挣扎，而后不得已拱手道：“谢兄弟，谢小哥，实不相瞒，这车上的物件有些······危险，是我家将军特意嘱咐的，莫要让旁人靠近。”
　　“危险？”谢翊疑惑皱眉，我也甚为不解，不由朝梁丞投去目光。
　　梁丞见此不自觉地向前几步，压低声调，神神秘秘道：“这车里的东西是我等从惹离那处取来的，惹离近朝畿，这东西千百年浸在魔气里，早修成了魔物，作恶一方，我们此番前去主要就是为了降服它，此行也多亏我们命大遇上了解语先生，才能降服它。”
　　他一脸的心有余悸，确是极为忌惮的模样，我狐疑看过去，那落后一步的马车上零零散散堆满大小不一的箱奁，平然若秋湖，丝毫没有任何魔气，要知道这世间再高明的封印术也不可能把一个作乱一方的魔物变就个老老实实的凡物，乖觉得躺在一对杂物里，想来是遇上了什么变故，顾檀之不得不使个障眼法糊弄他们！
　　“那马车里面并没有魔物，”我不知这期间可有旁的事，自觉地没有多话，可偏偏那沈家的孩子是个实诚性子，毫不留情的揭了顾檀之的老底。
　　梁丞老王两人霎时变了脸色，皆急急反驳，道：“沈公子说的是什么话，这马车中的魔物分明是我等亲眼所见，解语先生亲手封在里面的，难道我等还会信口胡诌不成。”
　　“就是就是，这种事兄弟我等骗你们作甚。”
　　他们两人神色不悦，反观沈洺，他脸色分毫未变，不咸不淡道：“世间魔物皆桀骜，非敛息术封不得，非清桐木镇不住，非金仙圣人灭不绝，敛息术唯金仙可使，清桐木唯九重天界可生，此处无······”
　　他言未尽却也分析的头头是道，只三点见识少，眼界窄，说话做事还太过笃定，像他未尽之言莫过于此地无金仙可使敛息术，更无清桐木匣。
　　我暗自摇头，沈洺此人我观着他骨相不过二三十，至今修为已至地仙，于这凡世已是个不得了的天才，可终归拘泥于凡尘，见识眼界受了局限，若此番局限下去，只怕成了伤仲永。

　　那侧，未待他说完，老王已气急，涨红了脸色急上前去争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扯这些文绉绉的话作甚，解语先生在那魔物手里救下我等，还当着我等的面封印了那魔物，难道这还能有假，你这小子哪来的胆子胡乱攀扯解语先生······”
　　这老王是个大老粗，于言语争辩上翻来覆去不过那几句训人的话，委实落了下风，他自家也是意识到自家这个短处，瞧着数落半天沈洺沈牧两人分毫未变的脸色，便甚觉落了自家解语恩人的体面，竟是急哄哄上前就要动手。
　　我暗道不妙，凡人和神仙争可讨不到什么好！
　　正待上前，却是先头那马车里传来了动静，一阵蕴含灵力的劲风袭过，偏带些威胁的直接扼住了众人的行动，我有些吃惊，未料到顾檀之竟是直接出手了。
　　沈家两人同梁丞一众，就连谢翊都是面上一震，久久不能言语，仅不约而同的看向马车。
　　马车上传来的是那位茶博士的声音，于娇弱中偏带几分清浅：“诸位所争之事，待到夜城自会见分晓，如今天色不早，还是赶路要紧，刚好马车上还有一处空位，我与谢公子是旧时，便请公子屈尊一叙。”

　　谢翊率先疑惑的投来目光，低低询问：“小叔？”
　　我茫然半饷，答不上话。
　　这小姑娘方才还羞羞答答躲躲闪闪的矜持着呢!这么转眼就换了性子？
　　不过上马车去，苏巍一还在上面呢！我上去是要和他打架呢？还是同他好好讲讲道理呢？

　　嗯······

　　要仔细想想······

　　事实证明疑华茫然的只有我们叔侄俩，其他人压根不在意什么让谁上马车，谁和谁是旧友这种事，大都在那阵劲风下面红耳赤起来，只梁丞一众是为这顾檀之洋洋自得起来，而沈洺两人是为着自家的见识浅薄自残形愧起来。

　　他们无暇顾及我，我自也无暇再顾及他们，信手拍了拍谢翊，安抚两声，施施然的登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