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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开始的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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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万事胜意。
这是对尹棠十四岁以前人生的最佳写意词。
过分优渥以至于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贰
尹棠记忆里,自打她会吃饭开始,就是摸着小提琴弓弦一路长大的。
学琴十载,十三岁这一年,是她真正意义上秀出班行,如日中天的一年;
也是她的乌托邦宣告幻灭,就此沦陷的节点。
那年一路飘红,把国内外赛事的奖杯几乎拿了个遍,她把目标直勾勾盯准了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小提琴青少年组的金奖。
杜心言,杜老师,尹棠是她一手带出来,也是她唯一的学生。
棠棠,你是我的骄傲。她如是说道。
于尹棠而言,杜心言亦师,亦友,亦母。
若非要在她心中照着重要程度排个序,亲妈饶馨和杜心言这个半路出家的妈,她可能还真要艰难抉择一番谁坐第一顺位。
叁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呢?
好像是她拿着小柴复赛成绩欢呼着推开家门那天。
家中氛围鲜见得冷至冰点,空气在这栋不算小的复式楼空间内被反复折叠,抽尽,稀薄到扼住人难以呼吸。
客厅里两人分立,一言不发。
母亲发丝凌乱,看向父亲的时候,目光像是淬了毒的钢刀,满是怨怼和真切的恨意,再也找不见一丝温情。
尹棠莫名觉得他们中间隔着的那张茶几,成了一道好像永远填不平的裂谷。
肆
骤然撞见这一幕的尹棠不知所措。
妈妈看过来时,脸上的表情来不及整理,阴沉、绝望。
尹棠进门时的雀跃呼声剩下半截在她口中自发消了音,硬生生断开。
错愕之余,妈妈飞快收敛了情绪,挂上一个勉强的笑,梳理着头发迎上来:“棠棠回来啦。”
“妈咪你跟爸爸吵架吗?你们怎么了?”她用天真的口吻问道,内心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也许是更早些时候,她分明觉察出了父母间的种种不对劲,爸爸日渐寡言,妈妈终日的强颜欢笑。
她还小,还不经世,只能装什么也不知道,配合着大人们的虚伪戏码。暗戳戳幻想只要不戳穿,一切就都不会变,家还是那个家。
她还小。
这是尹棠安慰自己的话,也是父亲用来牵制母亲,拒绝签下离婚协议的借口。
伍
既是伪装,定然会有被撕破的一天。
尹家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持续到小柴决赛那天,彻底被击碎。
比赛进行的很顺利,意料之中的惊艳全场,囊中取物的第一名。
尹棠从评委手里接过奖杯,摆出得体的甜笑开始背诵早就打好底稿的获奖感言。
偌大的音乐厅,饶馨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牙根被她咬地咯吱作响,眼里布满血丝,死死盯住领奖台上——
杜心言单手揽着尹棠的肩,另一只手帮她拎着小提琴,两人喜形于色,比肩而立,仿若一对最亲密的母女。
饶馨竭尽全力也遏制不住那股铺天盖地的焦躁感。
当听到尹棠说出“我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杜老师,她就像我的第二个妈妈一样”那句话时,饶馨脑子里连日来绷着的那根弦,“啪”一声脆响。
断了。
会场顿时乱作一团。
饶馨彻底失了理智,猛地从观众席一跃冲上领奖台,台上那么多人没一个来得及做出反应。
她攥住杜心言的长直发逼迫其向后仰起头,狠狠一巴掌甩上她右脸颊。
“贱女人!”
杜心言被扇倒在地,饶馨丝毫不顾忌自己身上穿的紧身及膝裙,跨坐在她身上癫狂似的掐住她脖子。
短裙翻到了腰上露出里面肉色的打底裤,头发凌乱,神情狠戾骇人,完全没有了平日里市长夫人那副端庄做派,实打实像一个疯女人。
尹棠被她冲撞开来,在今天之前她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歇斯底里的状态,吓得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手里捧着的奖杯先被甩飞出去,又摔落在地。
台上台下闹哄哄的一片,评委们纷纷站起身张望。尹棠这才缓过神来,奔上前去和工作人员一起拉开二人。
尹棠跪在地上,泪眼朦胧地捧着妈妈的脸喊她,企图唤回她的理智。
饶馨狰狞的目光逐渐转化成迷空洞,被嫉恨蒙昧了心智。她盯了尹棠的眉眼一阵,然后狠狠推开她,口中念念有词:“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你……”
突然她捂住太阳穴尖叫一声,从地上爬起身来抄起身旁的小提琴——当初她花了老大功夫从国外定制,亲手参与制作在琴弓上刻了尹棠名字之后,送给她的那把琴。
那把象征着尹棠梦想的琴。
陆
手起,手落。
尹棠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小提琴在自己眼前晃过,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击打在自己后脑勺连着后颈的位置。
伴随着众人的惊喊,木材断裂的脆响,剧烈的疼痛从脑后弥散开来,尹棠眼前一黑翻着白眼缓缓陷入了昏迷。
眼皮扑扇着阖上之前,余光挪到被甩落在角落里奖杯上,金色的底座,水晶的杯身,一分为二,从连接处断裂开来。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站在台上领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奖项。
仅仅几分钟时间,她就失去了它。
尹棠想不到,这个断裂在角落里的水晶奖杯,也成了她漫漫几十载人生里最后一个奖杯。
而她差一点点,就再也拿不起小提琴。
柒
真相来的太快,太赤/裸。
故事很简单,也很俗套,狗血恶俗到了极点。
一个已婚男人,出轨了另一个已婚女人,那人还是自己女儿的音乐老师。
尹棠的爸爸尹元谦,在年轻的时候瞧不上京圈子里那成打的门当户对、温香软玉的娇小姐,死心塌地爱上了尹棠的妈妈,一个从沿海边陲小镇里出来的姑娘,又倔又傲,带了野性的美艳,浑身上下像长了刺,劲儿劲儿的。
时间往前走,人心向后退。
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尹元谦反水对旁的女人动了心,还偏是他从前最瞧不上的那款,人淡如菊,讲起话来温柔似水。
捌
妈妈变了。
从那场闹剧之后,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女人。
她太骄傲,骄傲到不堪一击。
她付之以前半生来经营一份感情,背井离乡,承受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纵使毫无兴趣也拘着性子去参加一场场晚宴,陪一个个笑脸,学会在官场上须臾奉承,然后输了个肝脑涂地。
不再满足于摔打家里的东西,她拿剪子戳碎了尹棠从小到大和杜心言的无数张合照,把橱窗里的奖杯证书毁了个干干净净。
尹棠时常半夜惊醒,然后发现妈妈坐在自己床沿上,看她转醒,便凑上前来。
锋利的指甲掐住她那张跟尹元谦有七分相似的脸蛋,咬着牙使劲,不顾尹棠的痛哭和求饶,在上面留下一道道血印子。
她呢喃不止:“你怎么跟他长得一样,棠棠你为什么都不乖……”
最严重的那次,尹棠被她扯着后领锁进了花房,电闸一拉,花房就成了一个四方的铁皮桶,里里外外透不出一点光线来。
尹棠抱着膝蜷缩在墙角,直到哭累了再也哭不出来,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依稀辨别得出花房里的物件。
四周矗立着的培育架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无限的拔高增大,变得森森可怖起来,仿佛你盯着它多看几秒,它就会轰然倾颓下来劈头盖脸砸在你身上。
四周空气愈来愈压抑,混杂着土腥味和腐烂的花叶味道,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那不是妈妈吗?
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饶馨把她锁进来让她反省,可她始终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妈妈说让她反省,她就使劲想啊想,想着想着,时间一长尹棠自己都恍惚了,也许真的像妈妈说的那样——
都是她的错,都怪她招惹了杜心言,她是个害人精……
其实一切早有迹可循,她怎么就是没看出那两个人在她眼皮子底下的暗潮涌动。
是了,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是她害妈妈变成这样的。
玖
尹棠不知道自己在花房里待了多久。
铁门轰然打开之后,饶馨跌跌撞撞的飞奔过来跪倒在她身旁,一边说着妈妈对不起你妈妈错了都是妈妈不好一边来来回回轻吻着她的面颊,额头。
对着她脸上那些新的旧的指甲印,泣不成声。
那天之后,尹棠跟着妈妈搬出了生活十四载的房子。
离开伤心地,饶馨在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干预治疗之后情况日益好转,靠着之前积累的人脉,重拾老本行进了大学同学手底下的证券公司,风风火火忙的脚不沾地。
再加上发生了那些事,她愈发不知道怎么面对女儿,怎么弥补给她造成的伤害。
有意无意的躲避之下,饶馨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一趟都是常事。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也许大人们都忘性大,没时间来感伤过去的错误,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活,没谁想到该有人来为尹棠彻底被颠覆的人生负责。
只除了尹棠,她原本有一个家,现在分裂成了爸爸家,和妈妈家。她最相信最亲近的两个人,联起手来打破了她的童话滤镜。
好像这世上再没什么人,也再没什么东西是值得信任的。
拾
尹棠拉不了琴了。
自打那天之后,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碰过小提琴,生怕刺激到母亲。
后来实在耐不住手痒,她便偷偷去琴行试,熟练地起势,架弓,弓弦相接,滑出一段沮涩走音的调子来。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对每个音阶熟的像有自我意识的手指,再也按不紧琴弦了,左手抖得十分厉害,几乎拉了一整段空弦。
琴行老板投来异样的注视,犹豫着是否上前。
尹棠后脑上还未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清晰响亮的提醒她——尹棠你完了,你再也拉不了小提琴了。
对一个学琴十余年,以后的所有选择方向都跟小提琴有关的人来说,手抖无异于宣判了她死刑。
就好比画家没了手,运动员断了腿,科学家被宣判脑死亡。
一切化零。
拾壹
饶馨顾不上她,尹棠过了一段“逍遥自在”的日子。
她没学会自强不息,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学会了变坏。
尹棠打小在军区大院里长大的,院里的孩子混不吝的有许多,坏胚子那是真真儿没有。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实打实的根正苗红,顶多带了老一辈身上传下来的匪气,骨子里还是实打实的根正苗红。
尹棠学坏,自然不是跟他们学的。
陆怀西满大街疯跑着找她时,她已经足足一星期没去过学校了。
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快要天黑时,陆怀西终于在堕落街的一条小巷子里看到了她。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那一瞬间的五味杂陈,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妹妹,这才多久没见他已经快要认不出她来了。
小吊带,外加短的快要兜不住屁股的热裤,单边耳朵上齐齐一排扎了三个钉,化一脸花里胡哨的妆,盖住原本的稚气。
也不知打哪儿学的,眼眶涂得漆黑骇人,两指间夹一根细长的香烟,笑得很美,陆怀西却从这笑里生生品出了苦。
拾贰
陆怀西被钉在原地,脚像生了根。
眼睁睁看她不太娴熟的抽了一口,吞吐出一圈烟气,还是笑,站在她对面纹了满臂花纹的男生也笑。
尹棠伸手挂上他的脖子,男生扶着她的腰低头亲下来,两人挨在一块还不到两秒,那人的手就顺着衣服下摆摸了进去。
却在这时,尹棠带了狠劲别开他的头,眼神冷冷的,有些厌恶的啐了一口,拿手背使劲蹭了蹭嘴唇。
“艹!”
男生被激怒,欺身上来把她抵在墙上,虎口卡住她下颌迫使她仰头。
还不待男生有所动作,就被人狠狠一拳击中太阳穴,趔趄两步被擒摔在地。不待他看清是谁,陆怀西直接用半跪的姿势拿膝盖抵住他胸膛,一拳又一拳直击他面门。
“操你妈!老子的人你也敢动!”
“嫌两只手太多老子替你个瘪犊子剁了!”
“摸你奶奶个熊腿你丫敢乱摸!”
“……”
低哑的男音有些雌雄莫辨,揍一拳,骂一句,几拳下来那人就失去了意识,嘴角汩汩渗出鲜血。
陆怀西从他身上起来,看向尹棠,两人四目相对不说话。
他又气又心疼,嘴里的话翻涌几番又被他压下去。
不行,他娘的,陆怀西暴躁得像只喷火龙,现在气的只想杀人。
尹棠看他好半晌都不说话,忍了又忍之后还是没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怀西哥哥……”
声音带了哭腔,混杂着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委屈和失望。
拾叁
尹棠走了。
跟谁也没招呼一句,连陆怀西也不知道。
那天回到大院,进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斥,她一反常态不顶半句嘴。
父亲出轨后一连串的事都还瞒着家里的几位老人,他们只当是尹棠叛逆期到了,才跟着不三不四的人学坏。尹爷爷看她那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德性,气的抄了扫帚要来揍她,尹棠也不躲就干站着。
到了夜里,她习惯性又惊醒,福至心灵般袖子一甩就抹黑出了院门,走的时候只带了身份证和几百块钱现金。
这一走,就是足足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