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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宿命·上 ...

  •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漆过的实木桌椅油亮亮的,办公桌内侧摆着纯色没有图案的陶瓷杯,一些笨拙而又不失精巧的小摆件、小玩意儿齐刷刷地立在那儿排兵布阵。

      正中央堆着一大摞纸质文件,码放得还算整齐。

      空气中弥散着雪茄甜丝丝的气味,一点点侵入李斯的鼻腔。

      他讨厌香烟,却又对这种味道有所包容,哪怕它们同样含有足够损坏身体健康的尼古丁。

      胃部泛上来隐约的痛感,连带着压住胸口,呼吸逐渐变得阻塞起来,李斯张开嘴浅浅地喘着气,很精心地没有增加肺部的负担。

      他面色如常地坐在了奇尔顿的椅子上,但没有用那支端正放在那儿的蘸水钢笔,而是抽出了一支普通的红水笔。它们都插在笔架上,只是习惯使用的那支被放在了前面。

      痛感越发强烈,李斯咬住下唇极力忍耐着,攥着水笔的手指微微泛白。焦虑和惊惧在不断地蔓延,他猛地站起来,想从这个封闭的空间里逃出去。

      可外面的世界仿佛潜藏着更多未可知的风险,迎面走来的学生或许是潜藏的精神病人,微笑着讲课的教授可能是食人的变态,偶尔穿行在走廊上的勤务人员默默窥视着一切,寻找让恶意爆发的契机。

      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藏着血腥、暴力、污秽与残忍。

      皮囊下包裹着尖利的凶器,拥挤着刺破胸膛,刺穿仍然热情跳动着的心脏,杀死活物,戕害精神,凌虐□□,剥夺灵魂。

      世界是扭曲的,李斯清楚地知道,可自己也并不能够保持清醒。

      无边的恐惧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缓缓淹没四肢,然后是无力挣扎的躯干,最后陷落的才是望向太阳的眼睛。

      在海底溺死的人是可以看见阳光的,温柔的晕染在冷色调的水波之上,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模糊而又幻灭。

      李斯的身体一寸寸矮下去,跪在地上蜷缩着抱住自己,他能感受到他不可控制地发着抖,睁开眼睛,模糊的泪光可以看见从窗外带进来的光线。

      不可言说的恐慌摧毁着神经,他趴着钻进了逼仄的桌底,后背紧紧贴着微凉的实木,压缩着生存的空间,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才能勉强感到一丝宽慰。

      嘴唇已经开始流血,李斯紧张地掐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上面层层叠叠的疤痕。

      “冷静。”

      “要冷静。”

      他不断地向重复着这句话,试图说服自己是安全的、受到保护的。

      大口大口喘着气,殷红的血液顺着下巴滴到了手上,李斯看着星星点点的红色,突然愣住了,痛苦的神色变得茫然,本来还算清醒的脑子陡然混沌。

      血,有这么红吗?

      圆润的指甲已经划破皮肤,抓出一道道血痕,他越是抗拒,越想着挣扎,带给自己的伤害反而越多。

      李斯更加不安了,他已经分不清是在恐惧什么了。

      他的理智在抗拒这种扭曲的疯狂,可他的身体却迫切需要着……或者说是渴求着疼痛。唯独这样,他才能暂时地麻痹自己。

      厚重的大门被人猛然拉开又合上,短暂的强光让李斯勉强得到了几分清醒,牙齿咬破舌尖,刺激性的疼痛让他勉强地对来人微笑了一下。

      “奇……奇尔顿医生。”他伏在地板上,额头的汗水润湿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露出涣散失焦的深褐色眼睛。

      “你先走吧。”

      他这么说道,声音极小,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皮鞋叩击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奇尔顿正在向他走过来。

      明白了这点的李斯反而颤抖地更厉害了,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席卷翻腾的恐惧犹如实质性的海浪一样向他压过来,无法挣扎,无法呼吸。

      “你走吧!”泪水从脸上滑落,李斯发疯似的抓紧了自己的手臂,新鲜的血痕蜒出鲜艳的轨迹。

      指甲蓄积着鲜血,他看着那抹红色,精神越发失控。棕色的西装外套盖住了他的手,李斯愣愣地抬头,脸颊紧贴着温热的胸膛——奇尔顿尽力从正面抱住了他。

      安抚性地拥着李斯的肩膀,奇尔顿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柔和音调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着什么。李斯突然很想听清奇尔顿的话,注意力被分散开,他慢慢安静下来。

      “你是安全的,我向你保证,你绝对是安全的。”

      声音变得清晰,却又莫名让李斯感到烦闷,他咬住了什么东西,极力遏制住自己异常的生理反应,他仍然是害怕的,害怕光,害怕疼痛,害怕窒息,害怕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那条墨绿色花纹的昂贵领带被牙齿衔住,奇尔顿无法去下手制止,因为所有表达抗拒行动都有可能刺激到李斯。

      奇尔顿能感觉到他的领带被越扯越紧,微妙的紧..窒让他不太舒服,但他仍然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把李斯抱在怀里小心安抚着。

      他能感觉到李斯的体温仍然持续性地升高,李斯在抑制着自己的挣扎,很小心地没有伤到他。

      “你需要按我说的照做,如果你感到不舒服我们就停下,好吗?”奇尔顿继续用他那种奇怪的柔和音调说着话,手指轻轻穿过李斯的黑发,顺着抚摸到微微战栗的脊背,然后又重复着这套动作。

      简单,但有效。

      李斯蜷缩在他的怀抱里,整个人就像要挤进奇尔顿的心口一样,他们的心率都高得不像话。那件外套已经牢牢绞住手臂,被揉弄得不成样子。

      “首先,你需要松开我的领带。”

      没有反应,但奇尔顿并不气馁。

      他用指腹摩挲着李斯紧绷的咬肌,清晰地看见李斯因为这个动作紧张地动了动喉结。

      他们之间的距离足够奇尔顿听见李斯压抑的喘息,沉闷地积在肺腔,再透过那层衣料用湿润的热度灼烧着他的心口。

      “好吧,那我们先来做另一项。”

      奇尔顿的手指出乎意料的柔软灵活,梳理着李斯的头发,连带着一种让人不会讨厌的力度。他的触碰,他身上的温度,混合着甜丝丝的烟草味儿,静静簇拥着李斯,把他完全包裹了起来。

      就像……就像是一种祝福。

      “我需要你深呼吸。”

      李斯照做了,他也得到了奖励,奇尔顿的手灵巧地拂过了他的耳朵,单薄的嘴唇几乎是贴着脸颊对他说道:“你是个乖孩子,我们应该做得更好。”

      这种语气让李斯忍不住地发抖,但奇尔顿知道这次不是因为恐惧。

      就像接近一只流浪过的家猫,你必须要先让它意识到你是温和无害的,保持足够多的接触让它习惯于你的触碰。

      一开始只会是头,背,它当然会用虚张声势来拒绝你的接近,这只是因为想要弄清楚你是否不怀好意。

      总有一天,你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它从路边的垃圾堆里带走,爱抚每个你想要探索的地方——全凭你自己的心意。

      奇尔顿知道自己这么想不对,这个联想对于他们而言有些太超过了,可他抑制不住,人总是容易失控,去做一些从未尝试过的事情。

      “现在,张开嘴喘气,我需要你完全放松,完全。”

      李斯顺从地放松了下颌,鲜红肿胀的舌尖把领结往外顶了一下,留下了一小块浅色的血斑。

      奇尔顿极快地扯掉了领带,扔到了一边,却仍然感觉到有些难以呼吸。胸口潮湿的热度尚未褪去,李斯的手又抓住了他的衬衫,扯开了几颗扣子。

      很快奇尔顿意识到李斯是在寻找那道伤疤,他的眉头皱住了,但仍然把李斯拥在怀里,算是默许了这种侵入。

      “我痊愈了,不再会有血从那道缝隙里再流出来。”他叹息般地说道,声音在李斯的头顶上震颤,那是他本来的音色。

      不够清朗明亮,也不够低沉厚重,对于他这个年纪,就像被打湿的羽毛笔划过小羊皮书封那样,在纸张上发出不伦不类的沙沙声。

      “你也会痊愈,不要厌弃你手上的鲜血,它们免于了更多的人受到伤害,它是恩赐,不是惩罚。”

      奇尔顿明亮的绿色眼睛里充斥着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他把脸贴在李斯的额头上,冷峻的轮廓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坚硬。奇尔顿的皮肤是柔软的,非常非常柔软。

      他小心地抽出口袋里的丝巾,蘸着杯子里的茶水轻轻擦拭着李斯嘴唇边缘的血渍。而李斯只是呆呆望着他,没有了忧郁,青年脸上的神情是少有的放松。

      奇尔顿心底的什么东西忽然跳出来刺了他一下,不疼。

      倘若哪天李斯流了泪,他也是愿意为他擦拭干净的,他想,可李斯不应该为任何人流泪。

      “谢谢。”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斯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

      “我会赔偿你的。”他难堪地侧过脸,却已经看清楚了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惨不忍睹的奇尔顿。

      极力遏制住自己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李斯松开了紧揪的外套,向前递了过去。奇尔顿就用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说不出那是什么表情。

      带牙印的范思哲领带,六百,变形的kiton高定西服外套,三万二,下摆沾满血的杰尼亚衬衫,五千,折合三万七千六百美元。(注:以上均为意大利品牌)

      奇尔顿把那条领带踢到了角落里,避免李斯看见明显的名牌形制。

      “不用,花不了多少钱。”

      李斯没法继续去看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僵硬地点了点头。

      直到李斯已经走到了门口,奇尔顿才开口说道:“心理治疗,不正规的那种,我们不留档案,就当是普通的谈话。”

      李斯果然停住了,明显是在诧异。

      “我们不会是医患关系,你也可以随时中止。”奇尔顿继续加码,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显然不合规范,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守规矩的人。

      奇尔顿从来都没注意到李斯竟然是那么的脆弱易折,一颗小树尽力去长得枝繁叶茂,撒下大片的阴蔽,但绝不会有人想到它放弃了往下扎根。

      倘若不加照料,它很快就要隐蔽地死去了。

      这很可惜。

      他甚至有些窃喜是自己先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占尽先机。

      这种优势让奇尔顿觉得可以成为李斯精神风雨飘摇时能够紧紧抓住的援手,他深信自己坚如磐石——能压住这颗树尚未长全的根。

      抚平自己外套上的褶皱,没有去看李斯的脸,这样会显得更加从容不迫些,奇尔顿就靠这套把戏去迷惑那些他摸不清楚底细的角色。

      李斯仍然沉默,奇尔顿已经看出了一点不好的苗头,但他不能让自己的关心变得廉价,就算永远不会有人把他当做首选,他也绝不愿意倒贴着把自己送上去。

      “你最好想快一点,我不能保证我会不会改变主意。”奇尔顿用傲慢掩饰着失望,不想被人看出来。

      “放我走吧。”李斯说。

      “放我……走。”

      声音逐渐失真。

      ……

      宿命的死线再度断裂,时间仍然在不停地流逝。

      奇尔顿感觉到自己某些记忆正在不停地消失,但他已经忘了自己失去了些什么。

      “我不会放手的。”

      遥远东方有一种古老的秘术,点燃沾染着自己血液的特质线香,在心中呼唤逝者的名字与生辰,就能与亡灵沟通。

      供桌上散乱着无数燃尽的香,这样的血香,已经昼夜不分地燃了四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宿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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