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捡了个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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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夏褪了寻常的温柔，骄阳明晃晃，照得人燥热又无奈。金乌西坠之时，大片的紫红色涌去，天边霎时瑰丽。
村有村俗，这时的云边村常常是老老少少挪把竹椅在房门外，再揣把蒲扇，一个西瓜两家分食，人间烟火气升腾，一派静谧。
奈何今日有些许不同……
“呔！狗贼云清安，抢了我的话本，你往哪里跑！”坠了两弯绕八髻的少女五官精致，身着的是柔绿的苏南衣，轻纱犹自在风中舒展开，看着十分柔美的模样。可她不仅不做莲步轻移之姿，偏偏还追着前方的少年，脚下生风，一支木棍在手里舞得虎虎生威，颇有匪气。
“云清宁，我……我是你二哥，你好……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少年一句话喘得说不完整，还是要维持好兄长的尊严。
“莫嫌夏日长，却道天凉……”
“刷——”
穿个肚兜儿的小男孩从奶奶那儿传下来的词还没念完，便捧住红瓤青皮的西瓜，忧愁地看了一眼上面因过往的人带起的的细沙，悠悠地叹了口气：“清宁姐姐又骨头痒了。”
云边村上下的男女老少，无人不知云先生家里的幺女云清宁，模样俏，又机灵。若只是这样，谁家的父亲看了都羡慕家有惹人喜欢的贴心小棉袄，谁家的母亲看了都想要她入了家门儿媳妇，偏偏这姑娘有一点不好——性子太淘。
云清宁已经十四了，丝毫不似那些个待字闺中文静秀弱的姑娘家家，反而比谁家的小子都爱疯爱闹。她性子野，一身匪气，舞刀弄棒是气喘了个吁吁也不在话下，要是捧起了哪本课简，或是操起红线细针，便分分钟耷拉脑袋。
能管住她的人实在不多，男孩儿挨了她的揍，大多不好意思说出口，自认吃亏，最后还免不了被她嘲讽一通再收为小弟，臊个不行。
——云清宁，可谓是云边村一霸。
……
“宁姊，你又在做什么！”一道厉喝响起，看戏的娃娃们眼前一亮——能管住云清宁的人，来了。
云父气得山羊胡也不捋，踏着双布鞋，走得人心慌。他走近了才看到自家二子缩在树后，余惧未消，山羊胡又抖起来：“安弟，缩在树后，你这又是哪门子的气度？”
两人连忙端端正正站直，接受自家爹爹的检阅。站直的动作只保持了一瞬，云清宁便抬起眼帘不很明显地看了看云父，把手背到后面，悄悄地拍掉一屁股坐在地上之后沾的灰。
“咳——”一道带笑的声音吓住她，她正要缩回的手也就僵在半空，看起来着实诡异。
云清宁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瞪圆了眼睛循声看去。一个没见过的男子跟在爹爹身后，眉目俊秀，就是唇色有些苍白，看起来很无力的样子。方才他刻意咳了一下，此时才慢悠悠收回望向她的手的目光。
云清宁小嘁了一下。这男子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跟在爹爹身后狐假虎威罢了，寻常得很。
她又偷偷瞧了一眼。
……也就容貌比寻常男子好看上几分罢了。瞧那小胳膊小腿的，哪怕身子挺拔，却瘦得她能拎起来，看着都实在没有欺负的欲望。
“安弟，宁姊，你们认一下，这是沈钧先生，往后就住在我们家的偏厢。”云父对着两个皮到一块儿去的孩子耳提面命不知道多少回，这次只能无奈地放虎归山，谈起正事儿。
“凭什么就在我们家住下了……”云清宁小声嘟囔。
云父耳朵尖，尤其面对云清宁，恨不得长出八窍比干心来对付：“怎么，你就不服气？”他施了一个云清宁一向瞧不上眼的文人酸礼，崇敬地说，“沈钧先生学富五车，年方二九，其学识已然令我自愧不如。若不是我碰着胡屠夫，和他搭伙儿恰巧从山贼手下救下沈先生，他哪里会到云边村这样的穷乡僻壤将就——这本是我们的福气，竟被你嫌弃上了！”
“云边村哪里是穷乡僻……”云清宁白眼一翻，口中的小声抱怨还没说完，就被沈钧打断，“云边村地灵人也杰，瞧云姑娘这钟灵毓秀的模样便知道。在下对云边村慕名已久，即使云兄不邀请，在下若知道云兄乃云边村有名的‘不名先生’，也会腆着脸跟过来的。”
云清宁一噎，勉强赞同地点点头。
云父看着云清宁，恨铁不成钢地重叹了一声，说道：“你啊，本事没多大，见识也不广，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云边村是一方广阔天地——属你能耐。”话毕，就指使着云清宁带沈钧回云家，“我还得去学堂瞧瞧，没法儿回家。沈先生是贵客，务必要好好款待，明白吗？”
云清宁眼前一亮，乖巧地展露笑颜，端庄地点点头：“好、好、款、待，我晓得的！”
暮光在沈钧的眼眸中流转过，瞧来深沉，又带魅惑，但他一瞬便收回眼神，却又咳了一小阵儿，这才点头：“多谢云兄、云姑娘了。”
云父拎着唯唯诺诺愁眉苦脸的云清安走了，云清宁瞧着沈钧总也咳个不停，很是客气又无意地往他背上“轻轻”拍了一掌：“你身子骨挺弱呀。”
沈钧顿了一下，突然猛地一下踉跄，甚至带起了脚下的不少黄沙。咳嗽没止住，反而更厉害了，好半天才尽力回答云清宁的话：“在下……自小便……咳咳……如此。”
云清宁面上是得逞的笑意，却好像吓到了一般，连忙缩回手，眼见沈钧转过头来，赶紧换上了一副担忧与自责兼具的表情：“不好意思，我一直是这么大的劲儿，连小我几岁的‘邻家妹妹’都受得住，万万没想到沈公子承受不来。”刻意说重邻家妹妹的读音，云清宁在心里幸灾乐祸。
但这人这人身子太弱也是真的，不若云清安皮实，抗揍。
沈钧面对着她，拳虚虚拢着，抵在唇边，于是被抵住的地方泛起白色，之前有些苍白的唇反而透出了润红。他边咳边艰难地挥挥手：“不要紧的，说到底……咳……还是我太无能，连父母赐下的身子都……咳咳……保养不好。”
云清宁眼见着他眸边泛红，病弱得不行，一时之间有些心堵。
“你还……还挺明事理。”云清宁嘟囔了一句。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爱欺凌弱小的人，心中侠义忠肠不比男子差。方才也就是瞧不惯沈钧借着云父的威势压了她一头，一时之间有些不平罢了。一掌就把人欺负到咳个这么久还不停，她是没有想到的。
云清宁暗自咬牙：那些个侠肝义胆人间正道，莫非是教你捉弄无辜，掌掴弱小？
非也。书中飞檐走壁浪荡江湖的大侠告诉她，有错便要认。
云清宁结巴着说：“但是吧，身体差，这……这也不是你能操控的，方才……”她挠了挠头，“方才是我不对——天色要黑下去了，咱们快些吧。”
沈钧跟在云清宁背后，口中还是时不时咳两声，好像要把肺都咳过去一样，却不再是佝偻着脊背。与之相反，他挺直身躯，熟练地边咳边说：“云姑娘……咳……姑娘说得有理。”
走在前方的云清宁瞧不见背后人的表情和动作，听到他的话，更加愧疚了。沈钧这么明事理，她却给他受了委屈，实在是不该。
她琢磨着：不止要认错，更应该弥补。云清宁攥住拳头：她要依照爹爹的话，不妨把他收作小弟，护住这么个病秧子，免得被人欺负了去。
沈钧看着身前人。没人看到的地方，他走得闲适，看见才到下巴的小姑娘攥紧的小拳头，他的唇角缀了小小的笑意，看起来颇为愉悦。
北上京城，又被当朝太后念叨年近弱冠仍无娶亲之意，不得已溜出。躲着个那些寻他的人，恰好到了这儿，大概是天意。现在看来，云边村的生活……总不会太无趣。
“野子咯，食饭嘞！”阿婆唤孩归家的声音在丘陵间东奔西撞，最后归为悠长。
紫红色的云彩凝成深紫，天边好像落下了一颗星。暮光拉过一前一后两人的影一路蜿蜒过云边村的小路。
***
酉时已过，云家唯一空置的偏厢许久都只做云家三娃的书案集中地，颇为杂乱，此时仍是原样。
云父铁了心要教训云清宁，自然选择用她最不擅长之物去惩罚她。
“沈先生的房间，就交由你来收拾。”
云清宁不知该哭还是该闹，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爹爹，男女授受不亲，哪有我来收拾沈公子房间的道理？”
云父一如既往地冷漠：“现在知道授受不亲？之前见你追着隔壁那小子行侠仗义，把人家撵到树上去的时候，我可半点没看出来。”
云清宁看了一眼一旁的沈钧，窘了一瞬，又企图躲避：“我要是收拾得乱七八糟，沈公子住得不舒心，算起来可不是您招待不周么？”
“既然如此……”云父沉思了半晌，眼睛亮了，“你就收拾到沈公子满意为止吧。”
说罢，他得意地翘了翘胡子，朝立于屋隅的沈钧施礼过后，便退了出去。
云清宁甚少受此委屈。小姑娘虽然才立下护住病美人的念头，然心性不定，此刻仍不免有些迁怒，又直来直往，因而语带抱怨：“敢问沈公子，何种程度，您方算满意？”语气十分之“客气”。
言下之意，若是她耗的时间太多，就是沈钧太过挑剔的过错了。
沈钧不免失笑，见云清宁看过来，又敛回笑容，虚弱地靠在墙上，虚弱地摆摆手，虚弱地说道：“没关系的，我自小在家里也没什么人为我准备，姑娘肯为我劳心，我已经很满足了——现在这样就很好。”话毕，他垂下眼帘，在眼窝下洒落一片阴翳。
这话委屈求全暗藏玄机，配上他的动作，让沈钧整个人看上去极像风中摇曳，却坚强万分的小白花，对寻常男子有不一般的杀伤力。
云清宁很不凑巧地被杀到了。她看了看床褥。几块木板潦草地架在床架上，竹席摊开一半，还有一半卷着，枕簟什么的都没从柜子里拿出来。
再一想沈钧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样子，身为大哥的责任感顿现：沈钧在家里得受了多少苦，才能对“现状”满意，连她是在欺负他都看不出来？
云清宁攥了攥拳头：她的小弟，她来守护！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捡了个先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