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沈君平

1、全一章

　　一

　　建安十三年的春天，我遇到了将军。那天的将军穿了身白衣，黑发束成冠，和那些世家公子在一起，秀气的像一幅画。眉眼间尽是笑意，那双眼睛才是尤物，勾人心摄人魄。

　　将军虽官至将军，却是个文文静静的书生样子。模样生的俊俏，更像是谁家的小娘子。手里常拿把折扇，净扯些青衣白衫穿，比文人还要文人。

　　将军家世代为大燕效劳，将军自然也不例外。他镇守边疆多年，身上背负着赫赫功勋。长安城中的名门闺秀个个想嫁他。这长安城中每天谈论最多的，当属将军今天又被拉着和哪家姑娘谈风月了。

　　我看着他，他就那么直直地跌入我的眼中，后来我想，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我呆呆地看着他，这一切都教他世家公子们瞧了去，“那小书生在盯你呢。”他转头看见了我，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里盈满笑意。我分明看到那双眼睛里倒映着的初春的江水和摇摆的杨柳枝，还有个满脸通红傻盯着他的我。

　　我听到那边哄堂大笑起来。我猛地埋下头，想要逃离这场闹剧。我觉得我的脸肯定很红，连耳朵也烫的要命。真的好热，连呼吸都没办法。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片刻后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抬头，正对上那双好看的眼睛。

　　“书生，你姓甚名何？怎的一直盯着本将看？”他的声音“轰”地在我脑中炸开。

　　“我……我……没……没有事……”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脸上烫的更甚，估计烧的更红了。

　　真丢人啊，我想。

　　“是么？”他伸手勾起我的下巴“不如和我们一起去逛逛？”我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心头弥漫的，除了被调戏的羞耻，更多的却是悸动。

　　那些世家公子们的踏春赏花，虽名曰“踏春赏花”，但实际也不过是随便扯些诗作而已。世家公子嘛，总要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也总得搞那么几首雅作，有那么几次游赏。

　　将军只是跟着他们，即不对他们偶来的诗兴做请假，也不对他们调戏良家闺秀做出制止。他只是偶尔搭两句茬，更多的时候是在他们后边跟着走。我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他的眼睛在那时是没有光彩的。也对，毕竟这种集会无聊透顶。

　　那天我要回书苑时，他却把我拉住了。他脸上挂上了笑容——一个显然不带好意的笑容。

　　“做我的书童吧。”

　　我呆了呆，惊讶的看着他。

　　“如何。傻掉了？”他伸出手在我脸前晃了晃，“我这样的你找不到别人了，做我的书童吧”

　　这样的将军实在和我想象的差太多，但我忙不迭地点着头，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我可得好好珍惜。

　　总之我在初见将军的第一天就乌鸦飞上了枝头变成了凤凰，成为了将军专门的书童。

　　二

　　最近的大燕不怎么太平。边境的那些匈奴兵最近又蠢蠢欲动。他们对中原这块肥肉一直虎视眈眈，如今燕帝垂垂老矣，而太子又在老皇帝的庇佑下长成了一个草包，自然是挑事儿出兵的最好时机。

　　将军这几日一直都带在书房里，不是研究那些破烂兵法，就是在那些破地图上勾勾画画。这种时候我就会站在他身旁，看他握着笔的手。那手很美，白皙皮肤纤细手指，像个女子的手指。我都开始怀疑他到底是文官还是武将了，这样的手，恐怕文官也没有吧。

　　我盯着那双手出神，没发现他已经转过头来看着我。待我发现之时他正撑着手肘静静的看着我，

　　我的心跳的厉害，“砰砰砰”的，像是要跳出来再蹦到那人手心里，被他好好爱一番。我心里的爱意在滋长，如同种子，一旦萌了芽便会迅速生长，到最后铺天卷地，包围整个人。

　　我爱上他了。

　　“书生，你在看什么。”他开了口，“本将的作战计划？还是，本将？”

　　他的声音蛊惑着我，我对此没有任何抵抗力。”是您，将军。”

　　“是我？倒也不错。”他像是问我，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一起出去看看吧书生。”

　　那天我跟着他，去了江边，去了城外，看了野草，也看了青山。

　　我看遍了他守护的万里江山，我自以为我能懂得他。

　　匈奴兵的野心压不住了，他们来势汹汹，一举攻下了边境的邺城。将军最近也忙的越发不可开交。常常夜半还点着烛，屋里宣纸遍地，总是和衣而眠。他眼下的乌黑更彰显了他的疲倦。而我只能待在他身边，给他研研墨，铺铺纸，点点烛罢了。

　　边境战事告急，将军临危受命，被燕帝重新派往了边境。

　　他离开的前一天和我一起站在了院子里。将军府中的桐花开的正盛，偶尔有风吹过，簌簌落了几朵。将军的月白衣衫上沾了花瓣，我伸手替他拂去。

　　不知道是谁的手先抓了谁的手，我们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鼻尖都要靠在一起了，我下意识闭了眼，然后感觉温热的唇瓣贴了上来。他的手扣在我的后脑，与我唇舌相勾。

　　我想要一生一世都偎在他怀里。

　　我们沉浸在爱意里。

　　我醒来时他已经离开，我缩进被子里闻他残留的味道。枕边是他留下的手书。

　　“哪有将军家写簪花小楷的。”我嘟囔着，却把那手书拢至了心口——我要贴着它感受他的气息和温度。

　　他走后书房里的那些破宣纸都是我在整理，看着那一张张精心画出来的战略图和作战方案，我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劳苦。

　　窗外有只白鸽飞了进来，落在了窗边，静静地立着。

　　三

　　这次的大燕似乎走进了死路，就连将军的计谋也被敌军预料到了。那些匈奴兵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燕兵节节败退，边境危在旦夕。将军日夜不休，却找不到计划败露在哪里。匈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将军的作战计划，步步紧逼，打的大燕无力还击，只能退而守之。

　　将军最终打算出其不意，带领一小队精兵突袭，大军死守阳城。

　　血，到处都是血。血液顺着刀刃滴下，氤氲的土地成了暗红色。尸横遍野，那些尸块散落在地上，终会有一天腐烂为泥土，与这片大地永生。

　　将军被俘的时候想过要自尽，可那些匈奴兵看得他实在太紧，他的手被锁链绑着，他的身体被捆在囚车上，嘴里塞了破布，连咬舌都不能。

　　押送他的匈奴兵虽然对他没好气儿，但却没有饿着他热着他，他们仿佛畏惧着某个人，明明有几次他挑的他们动了杀心可最后却只是被啐了几口唾沫。

　　他不知道敌军的将领有什么用，值得他们这么重视。自己不可能出卖大燕，更不可能替他领军作战。他在匈奴就是一个废人，又何必留一条命。

　　他在被押送的路上想到最多的竟然是书生，那书生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对自己的仰慕都写在了脸上，若是被他知晓了自己被俘，他一定很失望吧。他会不会时常想起自己呢，会不会偎在被子里闻自己的味道呢，会不会想自己想疯了跑到阳城来见他呢，这些他都不得而知。可他心头暖暖的，因为里面放了一个人。

　　到了匈奴后他被关进了大牢里，匈奴单于似乎并不对他感兴趣，他待在这阴暗的牢狱里，日复一日。

　　直到他被带去见匈奴单于他都还是懵的，他本以为自己是要被带去斩首，可几个岔路走下来他竟然是被带到了单于的皇宫。

　　他被带上大殿强压着跪下，一抬头便看见了殿上的单于，那模样竟有些眼熟，可他一时想不起来像谁。

　　“怎么这样押着客人，快放开。”那单于发令让身后人松开了他，他接着便站起来，因为跪了太久还踉跄了下。

　　“不知单于何意，既只我绝不降，何必救我一条命，倒不如杀了痛快。免得我见了您烦心。”他冷冷的说。

　　“单于。雁王到了。”

　　“宣。”

　　“臣弟，参见单于。”

　　将军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估计是那个雁王进来了。然而一切都在他听到雁王说话时乱了套。那声音犹如火药在耳边炸开，他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他输了，输得好惨。

　　四

　　我看到了我朝思暮想的人儿，他正站在大殿上，身上只一件薄薄的囚衣。我拜见皇兄时他明显地一愣，我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身形单薄的很，我怕他就这样倒下去。可他是我的将军，他不会倒下去，他要光明正大的为大燕而死，而不是死在这偏僻的匈奴。

　　皇兄达到了目的，让人把他带了下去。

　　“可有话对本王说。”单于在上面发了话，一击必中，他猜中了我的想法。

　　“实不相瞒，臣弟确有一事相求。”

　　“哦？说来听听。”

　　“请让他死在战场上。”

　　“哦？我会得到什么好处么？凭什么听你的？朕如今，才是这匈奴的王。”

　　“我的所有，尽归皇兄。”

　　我的将军他光明磊落，他应该死在他驰骋的沙场上，而不是在那阴暗的牢狱里。他应该慷慨的为国捐躯，而不是被囚禁至死。我知道单于一定不会放弃这个筹码，他想除掉我，用我的心上人。那我便用这筹码，换我心上人的正大光明。

　　将军被放了，他重新回到了军营里，他本该明白的，那些草稿，那些盯着他的仔细眼神，那个突如其来的相遇。不过都是安排好的骗局，而他一眼沦陷，踏入了这骗局。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回来，却不知道那人用了什么换他回来。他本该是恨的，可爱意在短短数月便浸透到了骨子里，他做不到恨。在那人面前，他不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再不是君子，他是那个只想好好占有爱人，和爱人白头偕老的普通人。

　　爱意沉积，他的心脏上镌刻着那人的名字。

　　匈奴兵再次来犯时，将军把兵符给了副将，任命副将为总将，而他独自迎战匈奴数万军兵。

　　将军没有胜算，他倒下时嘴角噙着温柔的笑，他仿佛看到了那时桐花下红了脸的那人，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五

　　在阳城和匈奴交界处有个衣冠冢，据说那是将军的衣冠冢。

　　相传衣冠冢要用生前人最爱的东西来引魂，将军的衣冠冢里，是一堆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