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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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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山,东岭千丈崖。
一座遥遥耸立的孤峰,壁立千仞,说不尽的清峻冷傲;群鸟飞尽,浮云失色,只有晨风拂过岩隙的苍松劲草,好似幽远怆然的古音。
塞图立身崖口,迎着寒风久久俯视谷底,一动不动。
不能想象,不能相信,自己的骨肉就是从这里纵马跃了下去。青萍,夜夜走进她的梦里;现在,正牵着马钻出迷漫雾霭,朝她笑着走来。
马蹄声疾,由远而近,旁边有人禀报:“夫人,是巴舅爷!”
她没有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一匹青黑色坐骑停在山道上,跳下一个铁塔似的汉子,来到她身后,说:“小葳回来了。”
青萍的身影倏然消失,塞图两眼放光,转回身问:“怎么样?搞到多少粮食?”
汉子眉头深锁,叹口气:“没多少。”
塞图掩饰着内心的失望,摇头苦笑,“真不该让你跟着回来,巴大哥。”
汉子闭口不言,默默走到一边牵过她的马,递上缰绳。塞图看看他,不再说什么,两人翻身上马,在几个亲兵簇拥下驶离千丈崖。走出一段路,塞图忽然勒马站住,身后跟随的人都以为她要回头张望,结果她只是原地停留一会儿,随即扬鞭奔下山岗。
半月前,塞图从辽东赶回潜山。皇太极为确保她平安到达,挑选了十六名忠勇可靠能讲汉话的正黄旗武士,交由已升任旗下佐领的亲将巴颜阿率领,随她一路进关。谢宁生前所属神机营一度因失去主将陷入瘫痪状态,经阿勒出马奔走,到塞图离开大金盛京时已初步恢复。在他的帮助下,塞图顺利潜入山海关,走蓟州绕良乡,擦着大明京师北京城的边进了中原,取道山东奔往江淮。沿途数次遇险,都被身边武士和大金神机营坐探一一化解;到淮北他们换上大明中督府的军服,乔装作凤阳派出的传令官,混过几座州府的盘查。等到好不容易踏入潜山地界,飞来峰遥望可及的一刻,塞图焚心如火,弃车上马,带着巴颜阿和仅剩的四名武士横渡潜河白马滩,直扑进山的谷口。
沿九井河向上临近天蛙峰时,他们遭遇截杀。一支近百人的骑队忽然呐喊着冲出来,为首一员小将跨白马,银盔银甲黑斗篷,一杆长枪凶猛无比,打马错镫间挑翻了两人,回枪杀向巴颜阿。隐身在后面的塞图看见这队骑兵大多穿着潜山号衣,那小将的盔甲战马和长枪是那般眼熟,她甩掉一身伪装,带马上前大喊一声。对方住手,愣了半晌扔枪滚落马鞍,跪在她的马前放声大哭。
塞图下马细看,竟是谢葳!她转头叫人,泪随声下,“巴大哥,多伦克,这就是多伦克!”
巴颜阿大吃一惊,抢步上前拖起人,只看了一眼,确认无疑,紧紧抱住泪如雨下。
年初塞图逃进盛京城,报告了谢宁殒命雪原的消息,当时皇太极急命五百护卫飞马去找,他和阿尔达领人奔到地方,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漫天大雪夹着呼啸北风打得人睁不开眼,哪里还有图日格的影子?连马蹄的印迹都掩埋得干干净净。后来雪停了,他又去了好几次,依然找不到丝毫踪迹,这才不得不信了阿尔达的话,图日格已被天葬。虽然这是女真公认的英雄才配享有的归宿,巴颜阿还是忍不住伤心,偷偷哭了好几场。
塞图一把扯过谢葳,看着他一身明显大了许多的装束,认出是丈夫的东西,脑子里当即滚过一个炸雷,浑身发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谢葳大声道:“走,我带你们去见帅爷!”
一句话点燃塞图等人的心,随他跨马直奔上山。
在跃过振衣岗到总关寨的半途,谢葳领大家拐向一条岔道,又行了约莫三四里,来到一片丛林前。他命骑队原地隐蔽,自己下马招呼塞图、巴颜阿进了丛林。里面光线很暗,十步外便看不清人影。塞图跟着不知走了多久,才见谢葳停下来,这时她发现已经走到了一处悬崖边。
“人在下边!”谢葳猫腰从枯黄的草窠里抽出根粗藤,往自己腰上栓。
巴颜阿伸头看了一眼,一阵眼晕,拉住他问:“这下面哪儿有路?”
“没路,所以官军找不到,烧也烧不着。”
“小葳,帅爷他,他真的在下边?”塞图忽然心里发慌。
谢葳像个大人似的郑重点头:“当然!我先下去,等绳子一摇,您和巴舅舅再下来。”
一声“巴舅舅”,惹得巴颜阿再度泪湿。
十几年前方氏夫妇返归中原时,临行前他和塞图认作兄妹,因为舒雅一向和塞图姐妹相称,在谢宁的儿子出生后,舒雅也让孩子跟着叫舅舅,说是算娘家人透着亲和。如今谢宁夫妇一个天葬在关外雪野,一个死于乱军,孩子这声称呼不仅久未入耳,更让巴颜阿一下子想起了笑声爽朗的舒雅。
三个人靠一根野藤陆续吊下山崖,顺着绝壁坠了十几丈深,进入岩壁上的一个山洞。洞口不大,草叶遮挡十分隐蔽。塞图还好,巴颜阿身材魁梧,团身爬进去时两次碰头。不过爬上十几步便豁然开朗,可以完全站直身子了。里面不仅大而且深,一个洞套着一个洞,谢葳领着两人没走多远巴颜阿就转晕了,好在有火把插在沿途石缝里,总算勉强看得清路。
塞图很快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渐渐看到一些小套洞里横七竖八躺着数不清的挂彩将士,低微的呻吟声从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来。
巴颜阿忍不住问:“这么多伤兵,你是怎么把他们弄下来的?”
谢葳头也不回地道:“扛,搬,用绳子捆起来一个个往下吊。有的没等到地方就不行了,有的抬进来才发现白折腾了半天。不过只要还有口气,总不能扔在外面不管,狗日的官军搜山搜了好几次,再说一到夜里好多东西都出来活动,鹿和獐子还没什么,碰上豹子就糟了。”
塞图跟在身后,望着那个尚显单薄的背影,忽然萌生出巨大的陌生感。这个孩子被父亲送上山时还不到三岁,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刚来时长得并不好,身子不似其他几家男孩子壮实。舒雅倒是一点不娇惯,由他跟着结绿等人成日漫山遍野疯跑疯闹,十年下来虽没闹过什么大病,却也不像关外多数女真人家那样,把儿子养成个小牛犊子,加上前边还有几个大的,使他越发不显山不露水,再不料今日一看,行事间竟已能如此有板有眼。想到天人永隔的谢宁,塞图心若油煎不能自抑,真想把那个走在前面的身躯一把搂进怀里。
进到很深处,一个洞口前分左右站着两名亲兵,看清来人面孔,两个小伙子跪倒哭了。谢葳问了几句,闪身让开路。塞图驻足,放眼一望,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那是小葳吧?好像还有一个也回来了。”巴颜阿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塞图从马背上醒过来,抛开脑海里的追忆看对面山道,果然发现谢葳正领着一队人奔上来,他旁边并驾一匹坐骑,打量身影像是韩昭。双方跑近,马头对马头,看清了彼此的面容。
谢葳先打声招呼:“娘!”跟着有些沮丧地说,“冯家老屋哥儿俩真不是东西,说了半天才答应出十石粮食,打发叫化子呢!”
他气愤地讲了外出打粮的经过。近日天寒,官军主力虽已撤走,但山上一片枯焦,侥幸逃过大劫的三百多名将士和家眷缺铺少盖,粮草匮乏,尤其一些伤号岌岌可危,塞图经过反复掂量,同意谢葳领五十人摸下山搞粮食。半月之内下去了两次,所获不丰,昨天第三次下山,目标定在离山相对较远,一向和潜山有生意交往,也是方圆百里最富裕的冯家老屋,原以为可以多弄些来以解燃眉之急,谁想竟还不如上两次。
塞图冷笑:“哼,这些个大肚子乡绅自然和朝廷一个鼻孔出气,别看他们平时见了面笑呵呵的,其实心里巴不得官军把我们全剿干净。”
气归气,她心里很清楚,现在风声特紧,朝廷严令任何人不准私通匪患,否则一经查实即行灭族,一般人家唯恐惹祸上身,有这样退避三舍的态度不足为怪,况山上单是躲避朝廷各路人马的搜山清剿已很吃力,自是没有力量再去理会他们的态度,只要这些村寨不公然和潜山作对,就大可不必撕破脸,她劝谢葳不必气恼,更不必灰心。
“娘说得对,十石就十石,先给重伤号,给老人和孩子,剩下的我们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韩昭给谢葳打气。
塞图看他一眼,深感欣慰,又有几分酸楚。
两个孩子改口叫“娘”,是从她回来的当天开始的。当时天蛙峰脚下撞遇谢葳,被他一路带进藏人的山洞,塞图见到了蒙着双眼浑身扎满浸血绑带的方汉洲。虽说人只剩了一口气,虽说彼此再也无法对视,但到底是生死劫难后的重逢,塞图刚把手塞进他的掌心,呼唤了一声,方汉洲的头立刻转过来,手掌也握紧了。
“是我,我回来了!”塞图泪如泉涌,对着亲人的脸却不敢放声一恸。
方汉洲看不到妻子,只能听到她的声音,他抬起另一支胳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里攥着一把空冷的剑鞘。塞图一见再也控制不住,扑到丈夫身上痛哭。离开潜山时她已得知长子阵亡的噩耗,但因为不是亲眼所见,一直心存幻想,而今夫妻聚首,幻想破灭,她知道自己的青萍是真地回不来了。
方汉洲的头轻轻摇动,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塞图泪眼模糊中明白了他的意思,强忍住悲声低语相告,方家还有一把剑在,他们的小豌豆也还活着。方汉洲嘴角微微上挑,浮现出一丝笑意,在微笑中再度陷入昏厥。
塞图默默流了一阵眼泪,起身去看谢葳。刚出洞口,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从黑暗里扑上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绢绢,我的绢绢!”塞图抱住失而复得的养女,如获奇珍。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是葳哥哥救了我,可是,可是阿莲姐姐,还有绿豆妹妹,红豆妹妹,她们……她们……”
“她们不会有事,菩萨保佑,她们一定……”塞图很坚定地说,却一下想起与陈钰坠桥的阿梅,声音噎住。
韩昭不知何时来到近前,与谢葳并肩而立,低头垂泪。塞图抬头看着两兄弟,安慰的话再也说不出。韩大勇夫妇殒命阵前,谢宁倒在离家不足百里的冰天雪地,舒雅死于乱军,她还能对两个孩子说什么?说什么可以抹去他们的眼泪?说什么能抚平他们刻骨的伤痕?
想不到,韩昭先开口了:“楠盟弟弟还活着,他活着!”
他的眼神和语气给了塞图莫大鼓舞——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无论自己,还是孩子。
她揽过谢葳,注视着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说:“你阿玛留下了话,要我做你的额娘。”
谢葳一呆,眼中闪过一道寒意,半天身子向下一沉,跪倒在她面前,嘶哑着叫了声:“娘!”
他把头埋进塞图臂弯,两肩带动着全身剧烈战栗。塞图很快感觉手臂发热潮湿,却听不到他一声哭泣。
“小葳,我的孩子!”母亲躬了身,把脸贴到儿子的头上。
韩昭在另一边跪下了,说:“娘,还有我……”
塞图听到这一声,立刻张开手臂搂过同样发抖的肩膀,低头亲吻又一个儿子的头发。她多想让自己的胳膊长一些,多一些,好把更多的孩子都拢到胸前来,可是,她能抱住的,只有眼前三个人。
“娘,要不我和小葳再走一趟冯家老屋?”韩昭问了两遍,才唤醒沉思的母亲。
塞图睁大眼睛,重新看定面前的人,想了想,一摇头:“不用了,我担心冯家已经和官军有勾连,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可是,那些重伤号再吃不上细米,只怕性命难保,再说父帅他……”谢葳急得搓手,话没说完,被韩昭暗中拉住。
所有重彩号里,以方汉洲的伤势最厉害,腰腿被炮击中,肉已炸飞溃烂到骨;双眼同样为火药熏迷,溅入碎裂弹片,只靠简单的药水冲洗早已无济于事。最可怕的是全身多处伤口化脓,致使高热不退,再没有能咽得下的吃食,人是很难撑下去的。
塞图当然明白丈夫的危险处境,更清楚整个潜山还没有摆脱厄运,朝廷一旦发现山上有任何活动迹象,随时可能再次发兵来剿。一退一进之间,她都必须格外谨慎。
巴颜阿以为她只是担心孩子,提出他跟谢葳下山去弄粮食。
“不行,你一张嘴就得暴露,地势又不熟,万一打散了回都回不来。”塞图断然反对。
“回不来我就和狗日的拼了,怕啥?”
“你当然不怕,我怕!眼下山上只有不到一百兵力,都让你拿去拼光了,剩下的人怎么办?”
想想说得在理,巴颜阿懊恼地一拍马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坐这儿眼睁睁等死!”
韩昭拳头一攥:“我不死,我要活着,报仇。”
谢葳当即应和:“对,我们活着,要狗日的们去死!”
塞图看着两个孩子,感到振奋,夸赞道:“说得好!该来的总要来,来什么我们都不怕!”
哪知话出三日,来了一件她不能承受的事,几乎令她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