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轻云》澈月

2、第二章

　　昆仑山每年收三位世家弟子为外家弟子，学艺满一年便遣下山去。一来是为了正天下道，让仙门世家弟子提升武艺修为，更注重修心养性，匡扶大道。二来是为了博采众长，让内传弟子多接触百家之长，开阔眼界，精进修为。

　　外家弟子大多鲜衣怒马年年相似，那年却有一人不同，站在优胜的其他二人中，分外扎眼，那人年纪最小，约只有十二三岁，一身干净的粗布蓝衫，面色白净，双手却红肿开裂，像是常年浸水生了冻疮，哪里像是一位世家公子，分明更像是一个粗使的仆从。

　　他沉静地递上拜师帖，捧过一盏清茶，“徒儿麓山路辞远拜见师父。”师父毫无犹疑地喝下了拜师茶。

　　因这路辞远年纪小穿着又寒酸，终日里也没人理他。大约也是年纪小的缘故，课业又晦涩难懂，他总是交不上长老布置的功课，每次被长老罚抄经卷，都会一点油灯点到天明。这样来来回回一段时日后，他终于把主意打到了我这个同样灰头土脸的人身上。

　　自小我学这些东西也不费劲，功课随便做做，却总能得长老青眼相加，文课也算是内传弟子里的优等生了。“丫头，功课给我抄抄呗。”寒冬腊月天，他却朝我露出了似三月春光的笑颜。

　　“不给，自己功课自己写。”我扭过头要走。他却拉住了我，伸出一只手来，是一把新鲜的野浆果，“就借我抄一下嘛，不会和你一样的，不会让长老发现的，可好？”他的眉眼舒展着“哀求”道。

　　我心里动了一下，那一盏油灯点到天明的情景早就触动了我，白天听学，晚上罚抄经卷，谁能经得住这般折腾？念及此，我一手抓过他手里的浆果，一手把刚写完的功课塞给他。一个像粗使仆从的世家公子，一个像野丫头的内传弟子，倒还真是同病相怜。

　　“轻云，轻云。”我在后山挖野菜采草药正兴起，远远地路辞远跑了过来，“刚下学就跑到这后山来，可是功课做完了？”我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一卷纸，“自然是做完了，给。”

　　他一把接过来，眯着眼笑得雌雄难辨，清风拂来，粉色的海棠花瓣簌簌飞落如花雨，落了他一肩。他一身素衫，手还红肿开裂着，只因这挺拔的身姿，绝美的笑颜，一时竟让我看得呆了。

　　“轻云，给你。”听学的路上，路辞远一把将我功课塞给我，只是他笑得古怪，我心下疑惑地展开一看，右下角竟歪歪扭扭地写着“懒丫头”三个字。

　　我顿时怒从心头起，这个路辞远，涂画了我的功课，竟还说我懒，他这个抄人功课的倒还勤快了？仔细一看，这三个字却是血字，倒像是他用那红肿开裂的手上的血写的。

　　“懒丫头，做的什么好吃的？”路辞远因着要抄我功课，经常来寻我，而我最怕他来小厨房，果然，他一揭开锅盖，就直嚷嚷开了，“懒丫头，怪不得你整日里守着厨房，还这么干瘦，这做的什么呀，能吃吗？”

　　我瞪了他一眼，他说的没错，我只图个勤快，厨艺却着实差得可以，做出来的东西难吃得紧。

　　他讥讽完我，也不着急问我要功课，竟从身后拎出一个小桶来，里面是几尾活蹦乱跳的河鱼。“我从后山河滩里抓的，本来想着让某人炖了，解解馋，现在看来，”他瞟了一眼锅里黑乎乎的东西，“只能本公子纡尊降贵亲自下厨了”。

　　我歪着头，看着这位“纡尊降贵”的公子红肿着手，轻车熟路地剖鱼洗净，烈火烹油，片刻后，他端了香喷喷的鱼汤放进食盒，拉着我去了后山。

　　他将食盒一把塞给我，“懒丫头，快吃。”我疑惑道，“吃个鱼干嘛跑这么远，也不怕凉了？”他展颜一笑，“这回抓的鱼不多，厨房里人来人往的，本公子亲自下厨做的鱼，难道还要便宜了别人？”

　　“切，原来是小气。”我打小在昆仑山上粗衣陋食，没大吃过荤腥，小口喝着鱼汤，树上的槐花飘落下来，几瓣竟飞进了汤里，鱼香就着槐花的清香。他闲闲地斜躺在树底，含着笑的眼眸清亮得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

　　“懒丫头。”我正在厨房里忙着切菜，听见有人叫我，一转身便撞到了瘦瘦高高的路辞远身上，他脸上带着笑，“懒丫头，别忙了，快跟我走。”一直拉着我跑到了后山。

　　他从草丛里扒拉出来事先藏好的新鲜苞谷，打着火折子点了干草和树枝，把苞谷扔进火堆。这才扭过脸来看我，直盯着我心里发毛，我伸手一摸，脸上竟是黑色的灶灰，低头看身上的衣服也满是油灰，当下难为情起来。

　　他便不再盯着我看，从火堆余烬里扒出了清香四溢的烤苞谷，撕了苞谷叶，递给我，自己也剥了一根，他吃相斯文秀气，我吃东西也慢，心里想着这烤苞谷真是好吃，却不知他是从哪里寻来了这些。

　　“懒丫头，我来昆仑山快一年了，这几天便要下山去了。”我听了这话，顿时噎在那里。“哈哈，”他顿时笑得花枝乱颤，“我就知道懒丫头舍不得我走。”我生气地瞪着他。他终于笑够了，渐渐地住了口。

　　“懒丫头，待我走了，你一定要吃好，睡好。”他难得有了几分认真，我正要感动在这温情里，他接着说“不然，就你这又懒又瘦的，定是要嫁不出去了。”我终于忍不住，把吃剩的苞谷穗扔向他。

　　第二日傍晚，我远远看见他高高瘦瘦的身影，一身蓝衣，乌发蓬松，用木钗束了，棱角分明的脸庞掩藏在暮色中，待要喊他，却被厨房的韦大娘急急地喊了回去，要带我一起下山采买。这一去就是两天，待回到山里，世家弟子均已拜别下山。昆仑山上再不会有人喊着“懒丫头，懒丫头”，春风一般地走向我。那个蓝色的剪影，竟是他留给我最后的画面。

　　自他走后，不知怎的，我倒真的懒了下来。日常只是听学、练剑，再也不想去厨房帮厨，长老见我剑法修为日渐提升，便也免了我去厨房打杂。

　　平日里一得了空，我只管奔了后山来，寻个溪边树下，或是哪个山洞，斜斜地躺了，看四季风物，风云变幻，听四时虫鸣鸟叫，赏春花秋月冬雪。倒真是应了路辞远的那句“懒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