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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只有她才看得见的女孩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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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走廊尽头靠窗的金属椅上,时一名斜倚在邢素身上。输液架就杵在一旁,架子上挂着两只输液瓶,一瓶装着浅黄色液体,一瓶装着透明液体。
浅黄色的那瓶通过细细的输液管连接着她的手背,像为机械输送机油那样,顺滑地流进她的体内。
时一名睡得不甚安稳,皱着眉头紧闭双眼,嘴里吐着不成句的梦话。
邢素保持肩膀不动,小心翼翼伸了伸腿,又长长地出了口气。
随着日头渐高,这方位并不好的走廊里,也有一丝丝的阳光从窗外钻了进来。
又过了几分钟,光聚成一束又一束,一片又一片,铺洒在时一名的身上,尤其是那苍白的脸颊,被灼热的日光染上了金黄。
皮肤上那来自外界的温度,融化了困扰着时一名的梦境,让她得以脱困。
当她睁开眼时,只记得一个场景,那是一片被鲜血浸染的大地,一双猩红色的眼睛透过石棺没盖严的缝隙,直勾勾盯着她。
她双目聚焦,看到的是一双哭得泛红的眼睛,那是个长发小女孩儿,坐在她正对面,正哭得梨花带雨,嘴里哽哽咽咽重复着:“我想洗头发,我想洗头发……”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梦境和现实的转换,让时一名有些回不过神来,眼前这场景,惊得她差点将哲学三问脱口而出。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盯着啜泣小女孩儿那一头长发,有些茫然还有些羡慕。
“十一,你醒了?你有没有哪里疼?”邢素察觉到时一名醒来,有些紧张地问道。
同时他还伸出手,抚上了时一名的额头。那宽大的手掌不止盖住了她的前额,也遮住了她的双眼。
乍一醒来,时一名还有些不在状态,好在医院有种特殊的消毒水的味道,让她七零八落的记忆渐渐回笼,脑子里关于昨晚的画面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这里是龙井老家镇上的卫生院。
她昨晚跟邢素填上龙井的坟后,没做停留,沿着去时的路下山。但是昨晚雨后的夜色实在是太美了,她没忍住,又开始一边走一边拍照。
没想到,在拍完一张夜景后,她踩到了几颗光滑圆润的石子儿,就顺势做起了翻滚动作,天旋地转不知多少次循环后,才被路边干枯的树枝叉住。
不巧的是,那条树枝过于尖锐,直愣愣戳进了她的胸口肋骨间。
之后素素扶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了山脚下,还好运气好,碰到了那位红唇络腮胡大叔,把他们送到了卫生院。
不过……总感哪里不太对。她无意识地砸了咂嘴,好像不久前才吃了什么珍馐美馔。
她的心脏猛烈跳动了一下,血液直冲头顶。
“你不会昨晚滚下山的时候……撞到头了吧?”见她没答话,邢素紧张得绷紧了肌肉。
“没事儿,别慌,,小问题。”时一名晃晃头,不适感很快就消退下去。
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胸口附近的伤口并没有疼,只是头疼得厉害。
她按了按太阳穴,拎着衣服领口向里望去,胸口处缠了几层纱布,可并没有血迹。再往下,裤腰处的布料颜色发深,一看就是染上了什么东西。
怎么回事?她松开手,衣服自然落了回去。这才发现,她穿的是件棕白相间的条纹衬衣,要知道她可是从来不穿条纹图案的衣服。
“我昨天穿的不是这件衣服。”疑惑毫无延迟,冲口而出。
“真撞到头了?”邢素的脸凑了过来,挂着黑眼圈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你那件儿不是刮破了吗?我男二给你找来的衣服,你忘啦?”
你男二?哦,那个络腮胡大叔。是了,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可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
不知怎么,时一名的思绪四处乱晃,就是抓不到点上,这会儿又从衣服滑到了照相机上面。
三天内报销了两架相机,搁谁谁能不心疼?
一想到这个,时一名就来气,无理的质问也就接踵而至:
“昨晚你怎么不帮我捡一下相机!”
“姑奶奶,当时您都被串成烤串儿了!谁还顾得上——”
不对!逻辑对不上!如果十一不是濒死状态,我们两个谁也不会那么慌忙!
邢素手比脑快,抻起时一名的衣领就要往里看。
“啪!”他的手被打了回来。
“你有病吧?!”突然的动作闹得时一名有些头晕。
“我就是想——”邢素大脑犹如开启无痕模式的浏览器,怎么都想不起来之前脑子里思考了些什么。
“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挠了挠头,茫然道,“好像……突然被什么附体了一样。”
“去去去,没精力跟你闹,头晕呢。”
时一名一边推开邢素的脸,伸直了腿,向后仰去。她浑身肌肉骨骼都在尖叫,于是嘴上抱怨道:“虽说是半夜急诊,但就不能搞个床位吗?”
“要啥自行车啊?你好意思跟老人小孩儿抢床位啊?”邢素又瞅了两眼时一名,确定她真的没什么问题,就朝她翻了个白眼,坐进了一旁的椅子里,“这是卫生院哎。”
提到小孩儿,时一名又瞟了一眼仍然在哭泣的小女孩儿,但不知怎么她始终升不起上前安慰的心思,甚至觉得对方很烦。
她捂住了头,没搭理邢素。一回想昨天晚上的事情,思维就开始不可控地飘来飘去,让她静不下心来。
邢素也五脊六兽的,一个劲儿在椅子上蛄蛹着,变着法儿想要摆出葛优躺的姿势,但是失败了。
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身侧出现了哼唱的声音。
他扭过头看去,时一名正沐浴在阳光下,一边哼着曲儿,一边跟着节奏,用手指在扶手上敲击着。
这让他想起了以前的夏天:他和时一名念书的时候都比较闲,偶尔,他们三人会在清晨相约石幢附近。
龙井坐在路口观察着往来遛早的人,作为未来的写作素材;时一名穿梭在旧城区的街头巷尾,寻找着合适的点位拍着照;他则在龙井身边,支起画板写生,或者画一画龙井。
还有许多时候,三人什么都不想干。他就会给龙井讲讲大学校园里的事,时一名也会坐在阳光下哼着歌。
就像现在一样,就像现在一样。
邢素在脑子里,将这句话重复了两遍。
可龙井已经不在了,龙井已经死了三年多了,龙井她……
邢素突然坐直了身体,努力回想昨晚时一名捧出的那罐骨灰,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了起来。
“十一,十一!”他推了推时一名的胳膊,从官话换成了北疆话,“你近距离观察过人类骨灰是不是?
时一名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就在他还想开口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时一名抬起下巴,示意他回头看。
邢素转过身去,看到两位穿着治安官制服的男人,在一位护士的指引下来到了走廊另一端。
这两个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体型矮壮戴眼镜的那个跟护士握了握手以示感谢。
之后,两人越过护士,朝他们走来。
瘦高个儿的那个手里拿着本子和笔,侧身给一位瘸着腿的大叔让了下路,因为空间问题,他的一只手还按在墙上借了下力。
时一名与邢素对视两秒,谁都没有说话。
那两位越走越近,邢素便率先站了起来,正好将时一名挡在了身后。
“治安官同志,有什么事?”邢素说着话,两位治安官注意力投向了他。
时一名仰着头,看着邢素挺直的后背晃了下神,但很快就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是这样,今天一早有老乡报案说家里被偷了,还死了几只鸡。
“我们在调查监控的时候,发现有两个人凌晨三点左右,在那附近出现过,而且身上带血。
“从梅先生——就是开车送你们来卫生院的那位先生那儿了解到,你们有人受了伤,说据说是从山路上滚、滚下来受的伤。”
瘦高个儿说话的时候一直绷着脸,像是谁欠了他二五八万似的,可当他侧了下身看到时一名的脸时,突然磕巴了一下。
“二位别紧张,我们就是例行询问。”矮壮的那个紧接着说道。
他满脸和善笑容,热情地招呼着:“坐坐坐,这位男同志我看你也挺累的,我们坐着说。”
邢素耸耸肩,从善如流坐了回去。而矮壮治安官作势就要在时一名正对面那个位置坐下。
这位治安官他是瞎吗?
“别坐,你后面有个——”时一名话没说完,那位治安官已坐进了椅子里。
本来应该坐在矮壮治安官那个位置上的小女孩儿,不知什么时候向旁边移了个位子。
时一名顿时有些迷茫,她用力眨了眨眼,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有什么?”矮壮治安官面色有些奇怪地问道。
时一名突然顿住,她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除了她,一直没有人关注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儿。之前邢素没有,现在这两位治安官也没有。要说邢素和她一样讨厌孩子也就罢了,可治安官没道理看着一个孩子在那儿哭还无动于衷。
也就是说,只有她才看得到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