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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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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挑着水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回后院。
“师父,师父!那人是襄定将军!”小和尚一头闯进圆空的禅房大声嚷道。
“哎,人呢?”
圆空住持的禅房里空空如也。
不对呀,从前师伯常说,师父天资不高但最是刻苦,平日里绝不会偷懒。师伯还说,师父原先是孤儿,老住持,就是那个葬身火海的老住持,将他养到十几岁。师父却无心向佛,在山野中讨生活。
说起来,师父和醒禅寺的渊源也很深呢。
后来老住持没了,师父反而找上门来要幸存的师伯给他剃度,还四处奔波重建寺庙。天性懒散的师伯还推师父做了住持,自出家那日起,师父就一直勤勉,今天真是奇怪。
小和尚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愣了半天,转头跑去找圆觉师伯了。
然而师伯房中一样的空空荡荡,小和尚心里升起了大大的疑惑,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在呢?
此时他的师父、师伯正并排坐在山寺后门外的石阶上说话。
“圆空,你虽然法号带空,可心中绝非空空。”圆觉手里攥着一把鱼食,说话间正向身旁一处山石砌成的小鱼池里扔。
圆空和尚依然是一如既往的眉目和善,只是握着佛珠的手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勉强支撑着脸上的云淡风轻道:“师兄不是早都知道么,你若是我,又当如何?”
圆觉“啧”了一声,无比嫌弃地看向自己的师弟:“几时这样多愁善感、婆婆妈妈起来了?如今他好不容易脱身了,你还能往哪里躲?”
圆空听了半晌没说话,最后只是低低道:“躲不掉的,早晚都得...”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圆觉也不在意,他仿佛很明白师弟要说什么。
等到小和尚翻遍了整座庙宇,终于在后门那里找到他们俩时,圆空还保持着沉默的姿态,而平日里最跳脱的圆觉竟也安安静静地陪他坐着。
然而这样的安静被一阵喧哗声打破了。
山寺很小,前门吼一嗓子,后门都能听见。此时就有一阵喊门声从前院传到了后院。
“圆空师父何在?出来接旨!”
圆觉惊讶了一瞬,转又看向圆空。圆空慢慢起身,吩咐小和尚道:“去开门,招待周到些,你师伯陪你去,莫怕。师父随后就来。”
小和尚懵懵懂懂地应声,圆觉拉起小和尚的手就往前门走,临走前还不忘给了圆空一个眼色。
彼时小和尚不谙世事,还不懂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师父收到这个眼神之后脸上的郁色更深。
来的是宣旨太监,方才喊话的是禁军。小和尚默默咽下了口水,只觉得这阵仗有些大。
毕竟醒禅寺是个没落的老庙,庙里也只有二大一小三个和尚。
旨意倒是清晰明了,简单点说,就是醒禅寺从此以后吃天家饭了。小和尚努力理解一番,觉得应该就是皇上出钱养着庙跟和尚,宫里的、京城的,以后都得来这儿供奉。
这是天大的好事哇!
小和尚还是小孩心性,只觉得往后便有无尽的热闹繁华。荠菜团子能随便吃,师父也不用总拿着一串佛珠念上十几年。
那可是师伯说的,师父手上的念珠用了好长时间呢。
旁边的师伯看上去也挺高兴,他早就想多招些僧人进来,毕竟小和尚身单力薄的,不够使唤。
可是师父却不怎样高兴,只顾着捻佛珠,连领旨的场面话还是师伯一句一句教着他说的。
小和尚收回视线,再往来的人群里一看,顿时一动也不敢动。
人群里赫然站着一个襄定将军,他的双臂虽然被衣袖遮了个严严实实,可是小和尚仍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大人们的场面话繁复冗长,小和尚零零碎碎听着,只听出了一点有用的东西。比如这晋升皇寺的恩典还是将军亲自求来的,说是醒禅寺与自己颇有渊源,旧情难舍。
小和尚觉得这话虚伪,旧情难舍,怎么现在躲在人后默不作声,推出个说话阴阳怪气的太监在此间应酬。小和尚还觉得这将军脑袋瓜子不太好使,拿命换来的军功就换了个这?师伯说他以后指不定就上不了战场了,还不赶紧要点银子地之类的傍身?
不过这事怎么说也是自家占便宜,小和尚便也不计较这么多了。
只是那将军的视线太过灼热,小和尚不由自主地循着他的目光找,发现将军看着的正是师父、师伯那个方向。
糟了,不会是师伯平时说他的坏话被发现了吧?不好不好,自己做了那么多回听众,按这些达官贵人的脾性,岂不是要把自己当作帮凶?
那他求这道恩典,难不成是为了更方便于公报私仇?
小和尚顿时又委顿下来,方才不限量荠菜团子带来的喜悦霎时烟消云散。
就这样颓唐了半天,大人们的场面话终于说完,那太监倒是来去匆匆,携禁军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襄定将军在这里杵着。
师父嘛,早就溜之大吉,他最喜欢一个人待着。师伯是个会周旋的,还留在这里同将军滚车轱辘话。
哦对了,刚才小和尚又听了一耳朵,说是襄定将军伤势甚重,想在此风水宝地调养生息。
完辽,这下还不是任人家揉捏?
等到安排将军住处时,小和尚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将军竟然主动要求住在僧侣的禅房旁边。
要命了,那是师父、师伯和自己住的地方。这将军未免忒小器,不过是说了几句坏话而已,竟要日夜守在旁边,伺机报复。
小和尚原先还因着军功对将军怀有几分敬佩,眼下这点敬佩也全都消磨掉了。
“你叫可松?”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将军此时走过来同小和尚搭话了。
声音竟然没那么难听了,看来之前是没休息好吧。现下受了赏赐,一定活得滋润极了。
小和尚心里不屑,哼,进不来的时候叫人家“小师父”,如今奉着皇命进来,就要直呼法号了。可是小和尚毕竟怂啊,只能不情不愿地回答:“是。”
就在小和尚以为将军要兴师问罪时,将军话锋一转,又问道:“你师父一定待你很好吧?”
嗯?这是怎么说?我师父待我好关你什么事?
然而小和尚还是不敢直言,就在他颤颤巍巍说出那个“是”字时,师伯及时站出来解救了他。
“将军一路奔波劳累,且伤疾未愈,不如先行休憩一番。”
不愧是师伯,面不改色的本事一流。明明这祸事就是他惹出来的,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在这里瞎讲。
不过瞎讲归瞎讲,话还是很有用的。将军神色愉悦地往后院走,看上去不像来养伤,竟是来得偿夙愿的。
奇怪奇怪,醒禅寺于他而言当是片伤心地,怎么他这样没心没肺,又是来报复,又是满心欢喜的?小和尚若是还有头发,此刻定会想到头秃。
嗯,倒省去师父给自己剃度的麻烦。
想到这里,小和尚不由担心起师父来。他老人家躲回禅房,将军后脚也去休息了。这时间一长,不就得撞上了吗?
师伯是个嘻嘻哈哈无所谓的,此刻不知躲去哪里逍遥快活。小和尚却向来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当下也顾不得害怕,便往后院去寻师父。
后院仅有一间空房,那肯定得拨给将军,小和尚决定先去那里看看。这一看不要紧,房间里竟没有人。
坏了坏了,这么快就去招惹师父了?师父呀,您那个不成器的师兄拖累您了呀!将军那样小器,肯定是想把这醒禅寺里的每个人都整一遍。小和尚这样想着。
待他偷偷摸摸蹲到师父窗前,小和尚果然发现将军正站在师父的屋里。里面还隐隐约约传来二人的说话声。
“今日,我算是夙愿得偿了。”
要死要死,怎么还真用上这个词了?莫名其妙的。小和尚心下一惊。
将军说完这句话,圆空好半天没有出声,急得小和尚禁不住探出小秃脑袋偷看。
不得了,将军上手了!
里头的将军许久等不到回答,忍不住伸出手抚上圆空的肩膀。圆空不为所动,不接受但也不拒绝,将军试探性地揉揉他的肩膀。
从前,这动作在两人之间简直再平常不过了。
小和尚在外面呆若木鸡,这下可真是,任人揉捏了。
就是这揉捏的含义,怎么看怎么奇怪。
“我的念珠还没坏,你不应该来的。”正在小和尚奇怪之际,圆空终于开了口。
不过说了等于没说,小和尚依旧听不懂话里的意思。
将军却仿佛再也忍不下去,伸手直接牵住了圆空的手。小和尚这一惊可不小,正欲高呼出声,身后一双大掌便捂住了他的嘴。
“乖乖,你怎么干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来?”匆匆赶到的圆觉将他抱至一旁,压低声音道。
小和尚拼命挣扎,但也跟着小声起来:“师伯,不得了了,将军和师父在屋里撞上了!”
这下圆觉倒显得更加慌乱:“什么?这就撞上了?哎呀,小孩子怎么能看这些,赶紧挑水去!我不叫你,千万别回来!”
虽然小和尚更加糊涂了,他俩撞上了自己为什么不能看?但小和尚也知道自己现在最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乖乖去前院寻水桶。
圆觉则健步如飞,一脚踹开圆空的房门,气势如虹道:“狗贼,怎敢在佛门清净处行此等龌龊之事!”
然而话音刚落,他便愣住了,将军与圆空用看傻子一般的目光看着他。
什么嘛!两个人对坐谈心呢,哪里就...就撞上了?
圆空一脸平静地开口:“师兄在说什么?什么龌龊?”
“嘿嘿,我,是我龌龊了...”圆觉万分尴尬地向门外退着,“你们继续,叙旧吧...”说着,圆觉飞也似地逃离现场。
“他什么意思?”圆空不咸不淡地问将军。
“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下流!”
“是,我下流。我有多下流,你最清楚了。”
“将军慎言。”
“哎,我怎么能肾炎,男人绝不能肾有问题。”
“你嗓子好了是吧,在这儿耍贫嘴。”
将军收起玩笑,正色道:“这回我的手算是废了,对宫里那位来说,不能上战场的将军再也没有价值。我的承诺如今业已达成,你的承诺呢?”
“说了,佛珠没坏,我不跟你走。当初说好了,什么时候把这佛珠捻断了,再谈。”圆空干脆闭上眼睛,“再说,这承诺还是从前你教我的,老住持还在的时候,你就总拿这话堵我。”
“这还不好办?”将军当即起身,抢过圆空手上的佛珠,两手一用力,佛珠应声而断。
“你...”圆空被他的无赖和流氓惊到了,“亏你还曾是出家人,怎么能擅自毁坏佛物?”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
“我早就还了俗,你当初入寺也并非因为大彻大悟。”将军捻着之间剩下的一颗珠子,低下头来,“你想替我将寺庙支撑起来,倒也不必亲身进来,何苦...”
圆空打断道:“你从前说我不懂佛,我偏想置身其中,倒要看看你心中的佛是什么样子。”
“那你明白了吗?”
圆空不说话,将军倒是开心起来:“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对不对?正好,我从前自以为明白,如今却也知道不曾明白过。”
“我们两个不明白的人,就这样糊涂一世。好不好?”
“你真的想好了?佛祖和我,你选定了?”圆空睁开眼,认真地看着将军。
将军丢开手中剩下的那颗珠子,爽朗大笑:“选定了,定了,再也不变了!”
门外说是走了却还在偷听的圆觉心下叫苦,哎,这下可不就得自己做住持了么。
行吧,好歹这小子挣来了皇寺的名号,以后再招些小和尚,也就是了。
而小和尚此刻正在山泉边发呆,他不知道的是,日后自己再也没有师父了,不过倒是可以放开肚皮吃荠菜团子。
想来,他也是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