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初歇》幼方

70、070

　　气候灾难席卷了地球上的每一块土地，缺少治理的洪水冲垮了基础设施，不断上升的海平面淹没了沿海城市，沙尘暴，酸雨，山火……到处写着无力回天的样子。
　　托大气污染的福，今天的日出是红色的。
　　“周一快乐。”宋青元盖上笔帽，对如约而至的渡边道。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给他们放假了，我现在做的这些，如果传出去会被一堆‘人道主义先驱’追着打的。”
　　“为什么？”
　　“就是说啊，为什么？”

　　黑底屏幕上闪动着蓝色的波线，那是可视化的思维，宋青元问渡边，“你能回忆起的最早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渡边平静地躺在一旁，“隐约记得有次和家人一起去商场，我父亲关车门的时候夹到了我的手。”
　　随着细微电流的作用，波线幅度变大了。
　　“现在你能完整地回忆起这件事吗？”
　　“我想是的，”渡边闭上眼，“那天奶奶去世了，黄桃罐头从袋子里滚出来撞到了桌腿……”
　　那些波线，浮光掠影般遍历了一个人的一生。
　　送走渡边，时间已经很晚了，宋青元给唐明发了条今晚不回去的消息，很快就有电话过来。
　　“看见消息了？”
　　“是，还有工作要忙？”
　　“对啊。”
　　“需要我去陪你么？”
　　“不用，就算在一起也不用天天见面，”这话怎么怪怪的，“我的意思是，一天不见也没什么。”
　　电话那头静默半晌，“你嫌弃我了。”
　　“你这是跟谁学的，我打车过去揍他。”
　　“开个玩笑，你早点睡觉。”
　　挂了电话，宋青元盯着蓝色谱线若有所思，也许，他可以试着读一下别人的记忆。

　　唐明躺下后很久没有睡着，眉心直跳，白天他接到了去青海考察的通知，来回要一个星期，如果只是这点事，不至于让他心神不宁。
　　凌晨三点，路上只有巡逻的士兵，实验楼值夜的小保安趴在桌上打瞌睡。唐明出来没带证件，直接从闸机口翻了过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待在宋青元身边就会觉得心安，但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不安的绝大部分原因，都是对方造成的。

　　程序被强行打断，宋青元从梦中惊醒，神情恍惚。
　　怎么回事？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从渡边那里读来的记忆，全是他自己的经历？
　　冬天里总是冰雪覆盖的北方小城，已经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长辈的身影，铺天盖地般袭来的影像让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
　　唐明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一把揪起宋青元的衣领，“你想干什么？”
　　宋青元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没走出来，拨开唐明的手去看屏幕上的数据。
　　原始参数全都变了，和他的初始设定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就离谱，没等他看出修改过的参数代表什么含义，手背上忽然一阵温热。
　　唐明顾不上生气，蹲下身用方巾擦掉他脸上的血。
　　“天太干了，”宋青元试图辩解，扶了唐明一下还是没站起来，“我艹……”他轻声骂道，“不至于吧？”

　　意识好像变成了一条鱼，在记忆的长河里回溯。
　　风车旋转的叶片，变成了夏日房顶上的吊扇，
　　有风拂过稻田，起伏连绵的波线与海浪相连，
　　DNA的两条单链静静解旋，四种颜色的碱基变换排列，在细胞质中游离飘散……
　　他做了一场梦，很长很长的梦。

　　“早？呃……晚上好。”宋青元头疼得厉害，见唐明面色不善地坐在旁边，准备先去别的地方避避难。
　　刚一掀被子，唐明就用领带把他的手绑到床头柜上。
　　“诶？”本来还浆糊似的脑子顿时清醒不少，“你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还是突然养成什么特别爱好，别闹好不好？”
　　“在你告诉我到底想干什么之前，哪都别去。”
　　他高烧两天，他就在这坐着陪了两天，非但没有冷静，已经开始冒烟了。
　　“你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生气了，其实……”
　　“昨天？你猜今天几号？”
　　“你要相信我，这真的是个意外，我保证我调的参数没错，但是后来再看全都有变动，我不知道是设备故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好，”唐明妥协道：“这件事暂且放过去……”
　　宋青元松了口气，动了动手示意给他解开。
　　唐明坐在原位不为所动，语气比刚才更阴沉，“你有心事。”
　　“我这种掉水里都不带扑腾的人，佛系的不得了好吧，哪有什么心事，又不是姑娘家。”
　　“从日本回来以后你就不对，我仔细反思过问题出在哪，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唐明缓缓上前，留下一个轻柔的吻，宋青元觉得带有太强的压迫性，不想再听他后面要说的话，“因为旸山。”
　　死了还不让人安宁的幽灵。
　　他张了张口想要解释，想到压根没法解释，还是道：“灰都没了，你还惦记他干嘛？”
　　“是你一直没能忘了他。”
　　“呵，”这说法太邪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策反了，“你真可爱，我忘不了的男人只有你。”
　　“实话对我也不能说吗？”
　　“我说的就是……”宋青元本想嘴硬却翕然住了口，唐明修长的食指沿着他的下颌一路向下，铺张开杀气腾腾的欲望。
　　爱欲杀欲在表现形式上没有区别，同样让人心跳加速血脉喷张。接下来如果不是想要他，就是想要他的命。
　　“你用三年前的课题掩盖你现在正在进行的测试，例行检查全是搪塞应付，骗别人可以，骗我不行。”
　　要不是被挑明，宋青元还真以为瞒天过海了，“松手，我生气了。”
　　“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问你，可到这种地步再不说于你于我都没好处，我没有想怪你，只是担心你的自作主张会害了自己。”
　　唐明一下子说这么多话真的是仁至义尽，可这件事有什么好说呢？
　　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最后还是在无声的较量中落了下风，
　　“够了……我说了你别后悔。”
　　“我听着。”
　　“我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严重到根本没法挽回。你猜的没错，是因为旸山，他死前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如果当时倒下的是我，同他对峙的是你，在紫藤病毒的结构面前，你会不会动摇呢？”
　　“不会。”
　　宋青元摇头道：“你会，你的选择永远是对的，所以每每遇见我和你有分歧的时候，我会非常痛苦，因为一定是我错了。我有机会从他那里拿到破解一切的答案，但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想杀了他，越快越好。你不一样，你不会感情用事，你总是能给更多的人一个……比较圆满的交代。”
　　“我会做出跟你一样的选择。”
　　“不用安慰我。直到现在我还会梦见我是怎么砍下他的头，一遍一遍在梦里重复，你说我忘不了他，这个说法真的很可笑。我凭什么要记得他？记得他有多嚣张？记得他是怎么暗算你，当着我的面伤害你却无能为力？记得他嘲笑陆启为了救路欣然付出了全部努力，还是只能看着她变成怪物？
　　回来以后我非常努力地想弥补这个错误，旸山死了，还有其他人，甚至是那些丧尸，我可以去读他们的记忆，如果知道他们的来历，就能了解他们的秘密。我不跟你说单纯因为……其他人从来不需要知道一个成果的产出要付出多少努力，结果证实可行的话认可我就可以了。很多有争议的地方我能说服我自己，我能说服所有人吗？
　　不管我认不认，很多事就是会有很多很多次的失败，仅仅是一个失误你就要这样责问我，虽然知道你是因为担心才这样，可知道就能不生气不委屈了吗？”
　　“对不起，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宋青元用力揉了揉手腕，毫不客气道：“从前有个人当面绿我，还理直气壮地告诉我说有些事不能带脑子，当时我想，我有脑子为什么不带？现在我明白了，事事洞若观火真的不适合谈感情，你太清醒了。”
　　听到这一颗心忽然失重似的悬起，唐明少见地表现出挫败，“以后不会了，不干涉你的工作，不监视你的生活，我原本以为……”
　　“你说什么？”居然还敢监视我的生活？宋青元被他气得脑仁疼，理好衣服就往外走，“你一个人瞎过吧，我自己会单身不用你教！”
　　“不许走。”
　　“我去喝水，说这么多话不费口水吗？”
　　“我本来知道怎么跟你沟通，现在好像又不会了。”
　　“你没有把刀架我脖子上已经是万幸了。”他还记得之前那些嘴严实的人都是怎么没的，缺胳膊少腿都是基本操作，这么说他还得反过来谢谢人家呢。

　　客厅传来玻璃杯碰撞茶几的声音，随后是拖鞋走过地板的细微响声，宋青元抱着被子睡沙发去了。
　　唐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等到外面安静一会才悄悄走出门，宋青元没有睡，正端着一株小小的水培苗看得入神。
　　等他察觉到唐明的存在，收敛住自己的脾气，“睡觉吧，想吵架明天再陪你吵。”
　　“我就想来看看你。”
　　宋青元拿他没办法，真是一张占便宜的脸。于是招招手让他过来些，叹气道：“我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性格，唯一的优点是自己作的死绝不后悔。只有想到你的时候才会愧疚，怕我比你少活好多年。到时候肯定还有一堆人围着你转，想到这我可能会被气活。话说你不会一直不老吧，鬼知道程汤给你们充了多久的会员。”
　　“我才该担心，我对寿命没有概念。”
　　“咱们别比短，比长好不好，太不吉利了。”
　　“无论长短，抓得住的时间在一起就行。”
　　“别啊，当然越长越好，我还想等以后，能看见咱们的树苗种满一座山。”
　　“倒也不难。”
　　宋青元看唐明一脸笃定，忽而笑了，“年轻人，谢谢你也让我有梦可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