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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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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平镇的冬天的雨又冷又湿,仿佛要往人的骨头里刹。
街上没什么人,独剩下一间客栈还没打烊,灯光透过门上糊的麻纸,朦朦胧胧的和雨丝混成一团。
夜了,雨和冰都附在石子路上。
临近年关,伙计们回家的不少。散修们三三两两的聚在这里喝酒吃茶,今天十五,来得人格外多,罗青羊温好四壶黄酒端到桌上,二姐的黄酒,十里八村,小有名气。
“青羊啊!放那,去聚吧!”吴二姐的声音如同寺庙的大钟,从后厨一路通到厅堂,中气十足。
罗青羊把卷起的袖子放下,边上的散修给她挪了个位子。
不夜猎的时候罗青羊在她的店借住,帮她干着小工的活顶房钱。二姐丈夫去世有些年头了,她自己带着一儿一女,经营着这个镇子上最大的客栈。
虽然如今是太平盛世,但是妖邪鬼魅的事却不少见。它们平日里掀不起什么风浪,世家大族也不理会这些小事。然而这要是谁家赶上这么一桩小事,便要被折磨的苦不堪言。
散修虽然修为大多不敌世家,但也是要吃饭的,于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计就炙手可热。
应哥是专帮他们吃这口饭的人,既随和又亲切,开他玩笑不气恼,夜猎的事儿找到他没有推辞的,得个外号:应哥,大名早就没人记得了。
平日不见他人,也没人说的清楚他在哪,包括他的小徒弟拐子。倒不是因为干这行的有什么神秘,是人风流,几句诗就把小娘子们弄得五迷三道,不知道晚上就顺便宿在哪个楼哪个院。
总之,每月十五和三十,他准时出现在聚会上,也把拐子借住在这的钱付了。
这次,他带了几张柬帖给散修们传看了,老规矩,里面地点、陈述、金额无一不明,他只拿个跑腿钱从不掺和到这些事里去,也不盘剥,让散修们选个合心意的单子就行,于是这些年跟他联系的人越发多了。
“猪蹄来了!”二姐的胳膊伸过拐子的头顶,把四个人脸那么大的盘子捅到圆桌的最中间,菜齐了。
散修见识广,却不愿多带几个帮手。千里迢迢的去一趟,十天半个月能了结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钱不多,能少一个人分就少一个人,但少了帮手他们自然是要选更稳妥的单子,夜猎是会出人命的。
挑挑拣拣已经快到丑时了。
十五和三十的两场聚会,总是要到后半夜。选单子是个技术活,他们得慎重。
见得多就习惯了,二姐也不急,随便捡了个凳子坐。她待罗青羊亲近,也帮着她选。
二姐不像是这土生土长的人。她健壮能干,肩能抗手能砸,身板有对面医馆的掌柜两个宽。
“我这里还有一桩大的,需要两个帮手。”散修们传看完所有的贴,应哥拿出一个按上红印的帖子,“一百两银子,找样东西。”
散修们齐齐的看向这个单子,他说:“在夷陵那边。我四你们六,明天走。”
夷陵老祖虽已魂飞魄散,但是他们还不敢靠近,而且在乱葬岗找东西岂是容易的。这些人里有的已经成婚,有的还要供养双亲,不想有什么差错,出了意外。
桌上的热闹劲顿时没了。
半晌,有两个散修接下,他们与应哥是熟识。
红发散修笑道:“应哥好久不夜猎,一杯,一杯!”
另一人也那他打趣,“应哥,钱财乃身外之物,是你说的吧!”
拐子和吴二姐的两个娃娃吃酱肘子,吃的满手满嘴的油。
他听见这话蹦下来连连摆手,“师父要买个房子住。” 应哥每次来都给他带好吃的,他偏帮着应哥。
一人冲拐子说:“房子也不能他一人住,也不是和你住。”
“应哥看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没人陪他找小娘子,羡慕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拐子瞪着双不怎么大的眼,似乎迷惑了。
“哎呦,你这徒弟!”桌上笑了一片。
“别逗他。有钱的活我还能不干吗。”应哥叫住他们。
罗青羊已经选定了去丰儿庄,有一两,足够好一阵子买米买纸。
“应哥要有房子,是看上谁了。”大家都笑。红发散修调侃他:“是青羊妹妹吧?”
罗青羊立刻挖苦他,说:“那是积了德了,寻芳院的姑娘们都得怨我。”
“岂敢呢。”应哥把酒杯举到嘴边,这话题就结束了。
散修们散了,罗青羊又变回了小工,麻利地收拾起碗筷。
应哥喝的有些醉,趴在那睡。
“是明走吗?”二姐问。
“后儿。”罗青羊随手把应哥拎到别的桌上,就像在扔一块抹布。“是小事,没几天就回来。”
“你们修仙的力气可真大。”二姐说,“就是不懂怜香惜玉。”
“这老白脸留着怜惜他的人怜惜。”
拐子刚把老板娘的俩孩子送上楼哄睡了,就下楼帮着洗碗,看见她把师父扔边上急忙跑过去扶着。
他灵力弱更没学过什么法术,看他那吃力的样子,罗青羊不禁暗骂一句,缺心眼。
应哥把他扔在这店里,也不教他什么,只是挂个徒弟的名。
“说起来他对你算不错了,你一个人这么久,不想成个家吗?”二姐问她。“上次他来还给你带了什么,什么簪子?我也不懂,光看式样就不像是我们这小地方的。”
“我没要,干这行的带什么簪子。”罗青羊不咸不淡的说。她瞥了一眼应哥,觉得他睡觉的样子是他最好看的时候了。
“也是,男人说到底也没什么意思。”二姐说。
罗青羊虽是从金家脱离出来,但骨子里刻着仙家的教导、修仙的本分。
应哥虽修仙,法力也强,却不敬神明,玩世不恭,不守规矩。红发散修以前说像应哥这样的人,不走这条路也没有其他路可走。
他有点像一个故人,不过那个人已经死去很久了。
桌子上杯盘狼藉,拐子洗完碗又擦桌子,像个小陀螺。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老天爷把一条龙放到了她们头顶上,一时间电闪雷鸣。
“我前几天去对面家,看着就那么几天了。”二姐说。
她说的是医馆掌柜的。
“小奕他大哥病了有一个月了。”罗青羊说。“小奕这阵子晚上都没来练功。”
来这里不过几年时间,她送了他大姐远嫁,不久小奕双亲就病逝,后来大哥洞房花烛,燕尔新婚没过两年,大嫂难产,可谓是大悲大喜。
“可惜。”二姐说,“他家可是开医馆的呢。”
林小奕是医馆家的二儿子,出生带着弱症,未到弱冠之年,三灾八难的从没断绝。
刚见那会据说一年到头药不离口,别说是帮忙打理医馆,就是坐在椅子上都要费一番工夫。
不过,三儿子是个聪明健康的,六岁就看得懂医书,十五岁就跟着父母坐堂听诊。上有能干的哥哥,下有伶俐的弟弟,林小奕就备受忽视。
“小奕跟着你多久?有几年了?”二姐问。
“两三年吧。”罗青羊说,她们的终于把椅子归正,也快四更了。
“你调教的好,现在那孩子都能下河捉鱼了。”二姐说。拐子端走洗碗的盆,放在墙根下面,一天结束了。
罗青羊举着竹筒一个一个的把门口的灯笼熄灭。
“我这个徒弟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灵力还不及傻拐子。”
风也大,雨也大,哪怕是在屋檐底下都免不了被雨打湿。
她懂医馆掌柜把二弟塞到自己手里也不是为了什么修仙,不过是希望他能强身健体,多些寿数,也让他自己少操点心。
自从父母亡故医馆声誉就大不如前,掌柜恨不得在振兴门楣的道路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别小看拐子。”
罗青羊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她回头,应哥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穿着蓑衣也站在屋檐下,仿佛从没醉过的样子。
“快进去吧,你别淋了。”没等应声,他消失在雨中,罗青羊看着他的白衣好像被雨水湿了边角,沉甸甸的垂着。
他消失的那个方向不久传来了脚步声,急促,沉重,每一脚都像踩在水洼里。
大概是避雨的人,她想。
那个影子越来越近了,却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林小奕的伞在手里拿着,狼狈极了。衣服湿透,头发还往下滴着水,落汤鸡一样的站在客栈的门口。
“二姐!”他冲店里喊,用手抹掉脸上的雨和泪。“对不住,我知道打烊了。”
吴二姐急匆匆地从楼上下来。“怎么啦,孩子。”
“求求您给我一壶酒吧,我哥不行了!给我一壶酒吧。”他哭道,“我哥要。”
外面的大雨捎到屋里了,少年的脸被闪电照亮,是一张苍白的,棱角分明的脸。
罗青羊在那张脸上除了看到悲痛,还有一团死气,黑蒙蒙,雾一般的贴在他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