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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二十九下、我深知道一切都是虚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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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的位置恰好是峡角一般的悬崖,碎裂广场仅剩的部分。也许是因为黄昏的渲染,下面处处冒着黑烟、没有一处房顶未破的残垣断壁显得非常熟悉,恶心得唤起心里密密麻麻虫脚的发毛感。因为这废土景色,除了色彩稍丰富,简直跟垢耻一模一样。我想把衣兜里的锡眼掏出来,用不规则硬币像刮缝隙里的污垢一样把人类聚居产生的赘物从沙盘上抹掉。
弗雷明的邻村应该也已经沦陷得差不多了吧。我不敢去想象那些曾经陪过我的细皮嫩肉的孩子。
这个世界完了,全完了,我心中悲鸣,尽管早就默认生命就是痛苦并且习以为常。最早的痛苦是沸腾的恐惧。然后是像一次喝醉了酒开始苦闷说胡话的介于闷棍与发烧之间的机械摩挫。现在我心里一片空旷的狂寂,没有表示生命的声音。那种悲凉几乎是嘹亮的,接近无人峡谷中的月亮。
“不要那么悲观。”缇尔蹲在我身边,“喏,再等一下就可以看到了。”
于是我等着。我看到了代表一天结束或者开始的参商互易,天地默默陷入墨染,然后山下陆续亮起铺满整个废墟城的比星光璀璨的光点。
是夜灯。“我们有发电机,”缇尔说,“你肯定读过鲁滨逊漂流记和神秘岛,你觉得两者之间决定性的区别是什么?”
是科学。不同于垢耻从荒凉上从零建起,这次“大图书馆营”起于城市废墟,大量的遗物资源可以搜集,到处都残存着可以六马车并排的道路。
“再给我们两年,也许就能造出机甲了。”缇尔抱起左手握住右手肘,右手食指点着下巴望天说,“我不知道还会搜集珍视书本的拾荒者应该归类为‘上’‘中’‘下’的哪一层,但是绝对不是最下面那层。是吧?”她微笑
“刚才的表演怎么样?”演出席上曾回过头的老者蹒跚走上崖尖,他对我说,“顺便一提,我是编剧。”
“贤者大人。”缇尔温文余裕地笑着,像一个看见老师的女高中生。这是废土聚落的贤者,老人当然有八咫镜碎片,因为我脑子里同源的玻璃碎片因为他发动对我的分析共鸣了。
“你拥有压缩于一点的被糟蹋过的才能,那是让世界短暂发疯的力量。本来的‘红’色属性是颠倒与混淆,混淆掺入的另一个人的‘蓝’色属性是自锁与圆环。唔,你和谁换过名字或者颜色?交换导致了混淆杂糅的特质和天赋,如按照交换前原来的‘业’线,静谧自控的蓝色那个女孩该去侍奉犹格,她才适合梳理知识呢。“
您直接把我的过去一句话全部透完了。我干笑着想。
"一个,不,两者都是,虽然其中一种明度低了一点,你身上居然有两种原色。”
”原色?“我问。
“正常人的父母两者都是混色。两种混色遗传再调配,新生儿的颜色绝不会是最初那三种红、绿、蓝原色中的任一种。一个人的颜色是原色,只有三种可能,非常规继承父母基因出生,即人造人;严格的皇室血统内部通婚,还有就是几乎不可能的变异。"
我知道为什么希尔瓦和王子结下婚契时旁人为何频频吸气了。希尔瓦的蓝会混进皇室的拯救之绿里。不过也说不明白,既然她名字带来的微乎其微的蓝完整地留在我的污浊的红里二十七年都没有融合消溶,也许王子圣女本该生下一蓝一绿的龙凤胎,或者蓝绿完整分明共存的挑染发,一看就很会打牌的孩子。
“看上去是暗红,但是你的红的丝缕是独立保留在黑里的。真让人惊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有可能一个人身上凑齐三种最初的原色。”
我进食“把一切超市罐头丢进去煮”的废土麻辣烫,把缺少一颗牙齿的地方的牙床给烫起了泡,他在说话的同时我就在口腔里拼命用力地舔那个泡,甚至用食指伸进口水中去凿它。老人停下了说话。好教养地默默等待我从听话不用心状态脱出。
老人说:”其实火之鸟提前筹划了现在乱世的拯救方法。“
预知为何不阻止?偏要发生后才拯救?
”预言的原话是’放弃此世界。星避之于上界。寻找下一个。之于星避界“。
全是听不懂的废话,我想。
”有这一种理论,宇宙是无数个连续的漏斗组成的,星避位于上界的下方,而更加微小的’下界‘,以几乎同样的方式连接,就像盒子里装着更小的盒子无限循环。人类的唯一出路是迁徙向’下一个漏斗‘,问题是对于漏斗的下一格,前往方式与打开条件,我们一无所知。”
“我们的立国之本,为什么愿望可以改变物质,你知道吗?因为我们的世界也许不是纯物质世界,而是某个神的’作品‘。有一层像网一样柔垂的信息的世界,覆盖拢罩在世界上,可以通过扭曲它对作品(世界)进行改写。”
“所以教廷开始了对此的研究,他们成功了。熔铸以后人类有了热塑,精通物质固液两态变化的奥妙为人类带来了工业的萌芽。而你觉得科技攻破物质固液气以太以外的第五态——灵魂态,会对人类造成什么影响?许愿机制与’命运的纺锤海斯特瑞‘就是得益于这个理论诞生的。教廷的人造人成果证明生命是可以量产的,但生命技术本来就只为制作灵魂的容器,圣女不过是这一课题的副产品;他们以为’向下的沙漏‘是指‘灵魂物质化’,可惜他们彻底找错了方向。”
也许是因为提到圣女,这个话题在我开口反驳ky之前深深吸引了我。大脑像牵着很多过度使用的瘢痕难以转动。我发现我自从各种自暴自弃以后太少用脑子了。思维快动阿,快流动起来,说点什么。
“依我看能够逃避历史冲刷,令星避国灭族以后国魂仍然在的道路,关键在‘共同记忆’(识海)上面。”老人说。
各种线索和乱想狂乱地堆在一起,在其中攀爬踽踽是艰难的事。我头痛。我想抱着头。蛇头摩拜尔在我耳边恶魔低笑:”拯救这个世界的唯一的方法,你不是已经做过了吗,和猫皮一起。“
“也许我们应该收集知识,培养出万世不朽的名儒,让他创作前无古人的伟大作品——这值得上天感动,打开‘向下的沙漏’之门吗?”老者已经不看我陷入了自我呓语。
不是的,我想反驳,我觉得我什么时候擦到边了,不是靠孤孑的一两个精英的“质”,而应该靠最普遍泯然者的“量”。我曾构想所有人参与,集思广益的世界观(然后被希尔瓦否决掐掉),鱼龙混杂,就追求地摊二流小说那种生命力和况味。
霭瑞斯的声音在记忆中一字一句的说:“成为业主吧。你知道吗,八咫镜系统每隔5年就会彻底格式化重造一次。在删除工作之前会把所有书架脊上的每一本书原样刻录,然后买来的新书全是只有文字抄写自原书的复制品,你觉得原来的书们随着纸张一起死了吗?“
文字。书。“备份“。里世界。”我记得的东西,它就还活着还存在。“
我的速朽的大脑,我想保存什么最珍爱的真相,保质期时限仅仅与我同寿,因为我没有干涉现实到把他们诉诸雕刻和万人铭记的能力。所以我自欺欺人传播不出去的脑子里的新鲜记忆才是最好的,因为它在我的寿命内是绝对安妥保存的,像醉虾醉蟹一样每天沉于我大脑里的感情的浸泡。如果说出口、投影在现世,被作者忘却死去,还不如永远在我的脑海里。
我以前是错误的。只有“书”才能活到作者死以后。”备份(记忆)就是接续和重生。”霭瑞斯的声音继续提醒。
他们错了。关键是识海。但是他们根本误解了识海。人数乘以大脑内存等于识海总当量。,识海是人类记忆的总和。用声音来比喻,“识海”不是伟人沙龙般的几声洪亮高越的个别咏唱你唱我和,识海是一大片黏糊融合彼此再难分辨的万亿嘴唇的呓语。明明只差一步推理就可以找到正确的”避难所“了,为什么大人们都如此傲慢?
变成数据,“被记忆”。每个孩子小学写的做梦小说、铅笔画的漫画,所有人类放飞想象力虚构的幻想世界,我觉得这些都比拘于格律镣铐跳舞的“不朽名作”更接近“向下的沙漏”,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无法逐个筛选天文数字的民间作品里”那个入口“究竟确切在哪里。
也许甚至根本不需要只拘于写作,画一幅画,创作一首音乐,其他的体裁,仍然可以记录这个世界,只要够赤诚;记录和还原你眼所见的东西。
创作的人越多,每多“写”活一个人,就有一个灵魂在精神的世界复活。就像缇尔以前拯救那些无法抢救的小鸟,让它在人类记忆之海里以灵体飞舞一样,只要记录得足够精确,它就没有死。
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跑,所谓的“逃跑向下一个沙漏”“以新的方式活下去”其实是说,首先记录将消失的人,文字,工艺,建筑,描述并备份,达到以后这一世界泥壤被发掘还有可能照记述文物还原可能的精度。
然后,在物质世界的人消亡,建筑坍圮死去,骨灰消失,这个人(这栋建筑)从有变无,变成只靠纸上刚刚备份写下的信息,留存存在。
像这样记录下全世界后,剩下的人类只需要互相喂饭一样两两配对,互相以“刻印对方”为目的摹写创作,然后安闲放心地死去,直到人类灭亡殆尽,仅剩无法得救的最后唯一一人。
这个猜测太过可怕了,以至我咬唇吞吐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这和我无关。我没有和识海相关的颜色(天赋)和能力。”
“我把我的颜色给你。”缇尔突然说。
她是认真的。她五指抓破了胸口那一道粉色凸起的疤痕,她的一半融化了,灵魂的绿色萤火虫明灭在模糊滴丝的的身体里。
“住手!”我喊,去抓她的手抓空。
“你听着,我把我的颜色给你。象征’拯救‘与生生不息的绿色。你看我身体变成这副光线组成的样子,早就菠萝菠萝哒,已经不需要颜色了。”她仍然胜券在握般自信地笑。
“缇尔。你听我说,我是学美术的。我的颜色本来就不好看,再加上绿色就会变成屎黄色......”她透明的手想捂住我的嘴(穿过了我的头颅没有效用)。
“拉碧斯,幻影骑士们就是通过这颜色来行使拯救的奇迹的,但是这不是我的命运。天赋是‘拯救’的人,会垂怜最小的一丝野草,试图把它们全部带走,最后被拖垮于过重责任负担之压,英雄故事永远以被迫或主动堕落为恶龙的轮回悲剧结尾,自古以来没有例外。要完成世界的备份就必须杜绝事无巨细,取舍,编辑和压缩,那就是你的擅长,我把颜色给你,你去创作贤者说的,能打开‘下一个沙漏’的作品吧!“
”问题是我想也不知道怎么继承你的颜色,该怎么做?“我问。
缇尔说:“你最擅长的‘我看着,并且我记着’,这就足够了。”
”你把颜色给了我,你怎么办?“
改变和姓名灵魂绑定的颜色是大禁忌,像影子一样割下来的一瞬间本体就会不存在,而交换颜色引来的悲剧我和我的圣女大人已经做过,你们也亲见过了。给予颜色,于给予一方是无色被遗忘,于接受一方是颜色浑浊加深(更低贱)。
“不知道,变得完全苍白,因为渐淡病而消失吧。”缇尔轻松地说,“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不消失才决定给你的——这颜色拴着草薙剑呢,你想坐视我死去,让草薙剑变成悬在这个世界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大可以拒绝。”她轻松笑着说。
“你出现就是为了让我第二次看你为我消失?啊?你们一个二个当我是什么,跑两个小时迷宫路接一段主线任务的单机游戏主角吗?“我双手掐住她非实体的胸襟,几乎摔一跤从悬崖边沿滚下去。”我做不到!如果要沦落到靠我这种瘪三来拯救那星避还是炸了更好!这个世界跟我没有关系!我对这个世界没有感情!“我大喊。
”你不是瘪三。你很强。“缇尔几乎是悲悯地微笑说,手指触碰我的耳发。
我变强了吗,我变得足够强可以干涉一个世界了吗?我想穿越回十年前,让年幼的自己惊叹,捡起她惊讶嫉妒掉落的泪水。我现在会画厚涂了,我现在可以写完整的故事了,我现在足踏她当年曾够不到而哭泣的那么遥远的对岸,这是我在自己时间一事无成的安慰与补偿。
我因为不信任他们而在犹疑是否要说出自己关于“世界其实存在无数个下一个沙漏入口”的推论。而他们只想逼我再吞进一种色彩,然后进化成为看上去最接近传说需要的那个人。
”你考虑一下吧。“老人对我说。然后在缇尔虚影的(形式大于实质的)搀扶下走下山。
我需要泄愤。泄流脑内堆满的信息量,或者发泄感情。但我不想和人声的东西说话。我走进堆满纸笔彻夜明灯的帐篷。”我可以写吗?”我说。“我也有想写下来必须留存的东西。”
“可以,”揉着眼睛的少女对我说,“你自己出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