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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暮霭密林是一片幽邃、神秘的森林。

      它位于米兰登王国的西北方,沿着伊诺尔山脉向南方延伸,从北方的卡塔兰诸峰到南方的长湖,从东方的望乡渡口到西方的艾林深谷,绵延千里的暮霭密林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米兰登王国与北方的尼芙尔、多特隆德以及西方的旧帝国分割开来。这片森林是如此广袤,最宽处足有三百多里,光线黯淡地形复杂极易迷失方向,更有不计其数的魔物和野兽在其中栖息,除了少数的投机客和冒险者,几乎没有人愿意靠近这片森林。

      只有两条路能够穿过暮霭密林,一条是古代精灵开辟的“精灵路口”,这条小路从艾林谷东端出发,穿过湍急的诺顿河,横贯整个暮霭密林。另一条路则是近些年精灵路口变得危险之后米兰登王国开辟的新路,它从北方的密林门开始,沿着较为安全的森林边缘,绕过盛产红宝石的伊顿湖,最终到达伊诺尔山脉北段的一处小峡谷。这条新路被称为密林路,在路程上接近精灵路口的两倍,但道路更加平坦,路途也更加安全,再加上近些年米兰登王国沿途开辟林地建设起来的几座小镇所提供的便利,渐渐地几乎所有旅人和商队都选择了密林路。而人烟愈发稀少的精灵路口则逐渐变成了逃犯和魔物藏身的魔窟。

      这是一个秋季的午后,微风夹裹着迷迭香和七色堇的香味从茂密的枝叶间掠过,在寂静的林间激起一阵刷拉拉的轻响。在密林路西段一条人迹罕至的岔路上,一支车队正缓慢的前进。

      这支队伍由三十二名全副武装的米兰登骠骑和一辆装饰朴素的四轮马车组成。这种规模的护卫部队在这里并不常见,但考虑到马车乘客的身份,却又显得有些太过轻忽。

      马车的乘客是两名妙龄少女。其中一人穿着款式大方的长款侍女装,正趴在车窗边好奇地向外张望。

      坐在侍女对面的是一个身高不超过四尺半的穿着暗色丝绸套装长裙的姑娘。她有一张线条柔和的娇美面庞和一具纤细柔弱的稚嫩身躯,从四肢到五官都比传统的米兰登女人要小上一号,也更加惹人怜爱。镂空的玄色轻纱斜搭在她的头上,在她的脑后挽成一朵蔷薇,乌黑的长发从槲寄生图案的蕾丝花边下顺顺当当地披散下来,服服帖帖地搭在她瘦小的双肩,搭配更加黯淡的素面披肩,散发出令人着迷的忧郁气质。在林间小路上行走的马车难免颠簸,但女孩始终坐得稳稳当当,她的双手搭在膝上,沉思似的微垂着头,眼睛上蒙着黑纱,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位身着丧服的盲人少女便是这支队伍的核心。她的名字叫做奥菲莉娅,是两年前去世的米兰登国王莱恩·坎多拉的幺女,也是这位早逝的国王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两年之前,她的父亲和几位哥哥都在一场狩猎中遭遇了牛头怪的袭击,整个坎多拉王室的男性都在这场意外中丧生。听到这个消息的奥菲莉娅大病了一场,卧床将近半年才勉强恢复,双目也因此失明。

      骠骑王国的人民不会接受一位女王,更不会接受一位盲眼的女王,尤其不会接受一位有可能有一半外国血统的盲眼女王。于是,在元老院的支持下,奥菲莉娅的舅舅波罗斯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王位。

      王宫有了新的主人,米兰登有了新的公主和王子,奥菲莉娅这个旧公主就成了多余的人。在波罗斯王仁慈的安排下,奥菲莉娅得以留在王宫两年为父亲守孝,如今两年之期已到,她便被打发到了自己的封地。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迅速靠近,奥菲莉娅听到侍女慌张地坐正身体时衣料摩擦的声音,接着便是穿着铁手套的手叩击车窗的轻响。她向着侍女的方向抬起头,微微颔首,很快便感觉到带着森林气息的凉风吹进车厢。

      敲响车窗的是一名戴着双翼高盔的骠骑,他是护卫队的队长,头盔上的双翼装饰说明他曾经参加过至少两次胜利的战役。胡子拉碴的骠骑队长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害怕惊动了车厢中的姑娘们。但即便如此,他的声音还是震得奥菲莉娅耳朵一阵发痒。

      “公主殿下。”那名骑兵说道:“已经中午了,不过我们也快到橡木哨塔了。您需要休息吗?还是我们到哨塔再休息?”

      奥菲莉娅本想说不必休息,但她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一阵轻微的咕噜声。她瞬间就理解了这是什么声音,平静的脸上随即挂起一个得体的微笑。

      “我有些饿了。”她说:“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吃些东西再走吗?”

      “是!”

      骠骑队长得到命令,立刻离开了车窗边。奥菲莉娅听到他有些粗鲁的呼喊声,接着马车的速度便降了下来,车外的马蹄声也逐渐平静。

      “公、公主殿下……”小侍女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我、其实、那个……”

      “没关系,伊迪丝。我差不多也有些累了。”奥菲莉娅抬起右手:“来陪我一起吧。”

      “是,是的!”伊迪丝大声应着,起身托住奥菲莉娅的右手,搀扶着盲眼的公主走出车厢。

      护卫的骠骑们已经下马,但仍然时刻保持着警戒。他们以马车为中心站成一个环形,互相看护着战友的侧面和后背,训练有素的战驹们安静地立在他们身边,从骑手们手中取食奖励的胡萝卜。

      奥菲莉娅在伊迪丝的搀扶下缓慢地围着马车走了一圈,舒缓了一下久坐而僵硬的双腿。在伊迪丝去帮车夫摆开桌子和脚凳的时候,独自倚着马车站着的奥菲莉娅微微仰起头,听着林间枝叶颤动的沙沙响,慢悠悠地深吸了一口气。初秋的空气里带着微凉的花香,像清冽的山泉水一样沁人心脾,小公主不由得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疲惫的心灵终于得到了片刻的休息。

      骠骑们的翎花在风中飘荡的声音,马匹咀嚼食物的声音,伊迪丝摆放茶具时的碰撞声,车夫倒水时哗啦的水响……奥菲莉娅黑暗的世界里既宁静又嘈杂。小公主放松地叹了口气,循着花香蹒跚着走到路边,垂着头站在一棵矮树前,仿佛陷入了沉思。

      “公主殿下!”伊迪丝喊着,快步跑了过来,身上散发着枫糖和烤制坚果的香味。“点心准备好啦!”她开心地笑着,对奥菲莉娅说道:“有坚果棒和焦糖榛子,还有巧克力松饼!”

      “伊迪丝。”奥菲莉娅却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指着前方的植物问道:“这是一棵木槿吗?”

      “哎?唔……好像是紫山槿。”伊迪丝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在这种地方还能长得这么好呀,公主想要采一朵带走吗?”

      “不必了,就让它呆在这里吧。”奥菲莉娅的脸上露出有些寂寞的微笑:“再美丽的花,离开枝干也只能枯萎啦。”

      “公主……”伊迪丝看向奥菲莉娅的脸,欲言又止地咬住下唇,有些凌乱的蚕眉微微皱起。

      仿佛察觉到了伊迪丝的情绪变化,奥菲莉娅轻笑着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侍女的脸颊,使她不得不放开已经发白的下唇。小公主说道:“你又在咬嘴唇了,要是肿起来可就不漂亮啦!我就是随便说一句,不要放在心上。”

      主人的体贴反而让侍女更加伤感。伊迪丝的眼眶里很快盈满了泪水,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哭腔。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可、可是……王宫,王宫明明就是公主的家、却、却要……”

      “那只是一个房子而已。”奥菲莉娅打断了侍女的话,抬起另一只手摸索着擦去她的泪水,微笑着宽慰道:“而且你瞧,我们这不是要去重新开始了吗?我们就快要有自己的家了,你不为我开心吗?来,笑一笑。”

      “公、公主……”

      伊迪丝还是抽泣着。奥菲莉娅收回双手,做出一副忧伤的表情:“连伊迪丝都不愿意为我笑了吗?唉,果然我这种人……”

      “我、我这就笑!公主不要说那种话!”见到奥菲莉娅这幅样子,伊迪丝顾不得礼仪和身份之别,慌张地握住她的手,努力露出一个笨拙的憨笑:“嘿嘿,公主你看,我、我在笑哦,啊!我、我……”

      说完才发现失言,侍女脸上的表情立马又僵硬了起来。听着她结结巴巴的声音,奥菲莉娅不由得露出一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她抽出左手,摸上侍女的脸颊,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子,轻声说:“好啦,都说我不在意了。走吧,我们去吃东西。再……”

      话还没说完,奥菲莉娅敏锐的听觉忽然从空气中捕捉到一阵激震的声响,接着便是撕破微风的呼啸声。小公主比任何人都快地反应过来,一边大声喊着“小心!”一边奋力将侍女从自己身边推开,自己也踉跄着向后倒去。伊迪丝没有一丝防备,被推着连退几步跌在紫山槿的树干上,她揉着被碰痛的后脑勺不可思议地向前望去,却看到刚刚自己站着的地面上赫然插着一支接近四十公分的弩箭。

      虽然已经失明了两年,但奥菲莉娅还远未适应不依靠视觉运动。失衡的身体无力地跌倒,震荡和碰撞令她的听觉也暂时陷入了混乱,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踩上石块又跌了一跤。

      “保护公主!”“敌袭!敌袭!”“维持阵型!”“上马!上……呜哇啊啊啊!”

      呼喊声、下令声、威吓声、惨叫声、战驹嘶鸣……接着便是喊杀声、金鸣声、火烧声、马蹄声……夹裹着暴力的激烈噪音在奥菲莉娅的耳畔回响,时不时还有温热的液体喷洒在她的脸上。小公主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向着马车的方向爬去,摸索着低矮的脚凳半蹲在车厢边,紧张地呼唤自己的从者:“伊迪丝!你在哪?伊迪丝!”

      回应她的只有越来越多的喊杀声和金属撕开□□的哀嚎。十四岁的女孩终于意识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她无助地看着眼前的黑暗,对莫测的现实与未来束手无策。

      幸而从小陪伴着奥菲莉娅长大的忠仆并没有令她失望。伊迪丝惨叫着从厮杀的人群中钻了过来,一路跌跌撞撞连耐用的侍女长裙都被扯破了。她整个人扑到奥菲莉娅身上,像母鸡护住小鸡似的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公主。“我、我在这里!”伊迪丝大声喘着气:“殿、殿下,咱、咱们快躲、躲到车厢里!”

      奥菲莉娅在蒙眼布下皱起了眉头,她有很多疑问,但也明白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她站在危险的地方,反而会令护卫们束手束脚。“抱我上去!伊迪丝!”她大声下令,同时用力搂住了侍女的脖颈。

      “好的!”伊迪丝熟练地弯腰一揽奥菲莉娅的双腿,以公主抱的姿势将娇小的女孩整个揽进了怀里,接着便忙不迭地跑进车厢,顺手把车门反锁了起来。

      看似简陋的车厢门隔绝了许多噪音,奥菲莉娅的世界一下子清净了许多。她收拾了一下不安的情绪,向伊迪丝指示道:“来袭击的是什么人?他们穿的什么衣服?用的什么武器?”

      “哎?啊!我我我我看看!”还有些惊魂未定的伊迪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慌忙爬到车窗边,撩起窗帘从铁网格的车窗向外望。“有好多人,都蒙着面,看起来个子都不高……也有几个高个的。他们穿的是白色的罩衫,上面有双X图案,胸甲和锁甲都套在衣服里面……他们用的武器有些像加纳瑞斯国王送给陛下的斩首剑……”

      两年的磨合,伊迪丝已经习惯了担当奥菲莉娅的眼睛。尽管仍然害怕,但她的语速始终保持平稳,有条不紊地向奥菲莉娅描述着自己所见的景象。小公主听着侍女的讲述,脑海中渐渐描绘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图景,她细听着外面的金戈交鸣之声,表情变得越来越冰冷。

      看了一会儿之后,伊迪丝缩着脖子坐回到奥菲莉娅的对面,她心有余悸地时不时回望车窗,再一转头却正好看到奥菲莉娅阴沉的脸色,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公主……”她试探地问道:“咱们、咱们不会是被加纳瑞斯王国的人攻击了吧?”

      奥菲莉娅慢慢地摇了摇头,却并没有解释的心情。她只是对伊迪丝说道:“这驾马车的车厢有保护层,我们就待在这里,等……等都结束之后再说吧。”

      伊迪丝看得出公主的心情不佳,但也没有多想。她不是那种会费脑子揣测主人心意的仆人,既然公主说等,那么她就好好等就是了。

      奥菲莉娅陷入沉默,伊迪丝也乖巧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寂静的车厢与外面混乱的战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战斗持续了大约三刻钟,对于两位少女来说却像是三个世纪那么漫长。待外界的声响逐渐归于平静,终于有人叩响了车厢的门扉。

      伊迪丝下意识地想要去开门,却被奥菲莉娅拉住了。小公主对着侍女摇了摇头,自己打开了车门,扶着车厢的门框,蹒跚着走了下去。

      围绕着马车的是横七竖八的一地尸体和十二个穿着白色罩袍的战士,骠骑们早都已经断了气,虽然他们杀死了数量接近己方两倍的敌人,但仍然有十二个袭击者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他们注视着独自站在他们面前的盲眼公主,仿佛被施了魔法,如雕像般静默着一动不动。

      伊迪丝想要从马车中出来,奥菲莉娅却再一次拦住了她,并且从外面把车门紧紧关上。她丝毫不顾侍女的呼喊和捶打车门的声音,只是微笑着扬起头,向着披坚执锐的袭击者们说道:“我们来谈谈吧,达达尼尔将军。”

      “哼……哈~~啊啊。”经过一小段沉默之后,一个体型粗壮的汉子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脱掉身上的罩袍,还顺手解开了蒙面的黑布,嘲讽似的甩到一边。他凝视着奥菲莉娅的蒙眼布,满是伤疤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冷笑,随后装模作样地向小公主行了个礼:“不愧是老狮子的女儿呀,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冷静。那些人还说你只是个没用的瞎女人,我看你是比你哥哥们更厉害的母狮子才对。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就算你没瞎的时候,我们也没见过几次面吧?”

      “‘北境的郊狼’达达尼尔,父王经常给我讲您的事迹。”奥菲莉娅慢慢挪动脚步,让自己站的舒服一些,同时双手乖巧地摆在小腹前,用袖子遮住因用力而发白的指关节,以此来防止对方看出自己的紧张:“达达尼尔将军为了驱逐在北方肆虐的巨魔群落,在寒冷的折翼峰潜伏了七天,虽然最终取得了胜利,却也落下了关节疼痛的毛病,需要经常服用山栀子和乳香制成的药物……虽然您清洗过身体,但您身上的药香味还是太浓了。”说完,她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补充道:“对于我来说。”

      “坎多拉家的人居然还记得本大爷做的事情啊?”达达尼尔揶揄地笑着,掂了掂手里的斩首剑:“你这样,我不就不好意思杀你了吗?”

      “实际上您还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对吧?”奥菲莉娅跟着笑了起来,仿佛在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丝毫没有被刀架在脖子上的紧张感。

      “哼……”没能吓到小公主的达达尼尔有些扫兴,他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老爹要是有你这样的气量,也不会落得那么个下场啦,啧啧……你要是个男人,坎多拉家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很遗憾。”奥菲莉娅微微颔首,随后又扬起下巴:“不过我并不为自己女性的身份感到不满。”

      “那就上路吧,公主殿下。”达达尼尔把斩首剑扛在肩上,粗钢板似的剑身压得他右肩向下一沉,他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呸,这鬼东西真麻烦,加纳瑞斯人怎么想到用这种粗棍子当武器的。”

      “反正只剩下一个没用的小瞎子,何必着急呢?我还有些话想要说,有些问题想要问呢!至少,让我死的明白一些。”奥菲莉娅平静地说着,忽然把头转向右侧,提高声音呼唤道:“您说是吧,瓦拉莫将军。”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又是一阵令人呼吸一窒的沉默。接下来,又一名身材高挑的骑士翻身下马,大跨步地走了过来。他也像达达尼尔一样随手脱掉了伪装用的罩袍和面巾,露出一头连女性都会羡慕的天然卷的黑色长发和一张英俊不凡的脸。与满脸玩世不恭的达达尼尔不同,瓦拉莫脸上带着沉重的表情,本就带有忧郁气质的眉眼皱得更紧。他径直来到奥菲莉娅面前,右手握拳捶在胸口,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低声说道:“奥菲莉娅公主殿下。”

      “您在这里,说明您已经是‘那边’的人了吧。不必向我行礼了,请起来吧。”奥菲莉娅听到了瓦拉莫的胫甲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惊讶之余心中也安定了许多。她抬手虚扶一下,在听到骑士起身之后接着说道:“‘无暇的骑士’瓦拉莫,据说您的剑是用从东方传来的丁香油保养的,只可惜从来没有见过,今天也算是开了眼界”

      “……您说笑了。”瓦拉莫低声说着,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与达达尼尔并肩而立。

      奥菲莉娅感觉到骑士的远离,心中默默地松了一口气,继续不慌不忙地说道:“想来两位就是这支队伍的指挥官了。在您们完成任务之前,我想知道是谁派您们来的,是舅舅大人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奥菲莉娅静静地等了一会儿,随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啊,是舅母呀……我明白了。”

      奥菲莉娅把脸转向瓦拉莫的方向,诚恳地说道:“我知道这可能有些过分,但是在马车里还有一个孩子,我可以把她交给您吗?她是个很笨的好孩子,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侍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请至少保全她的性命,可以吗?”

      瓦拉莫的腮帮子颤抖着,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谨遵汝命。”

      “喂喂!”达达尼尔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做作地大声说道:“这种时候不要讲什么骑士精神呀!殿下说了不留活口,你要反抗殿下吗?!”

      “住口!”瓦拉莫用力地瞪了达达尼尔一眼:“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想挑战的话我随时奉陪!”

      “切,真是比女人还麻烦的家伙。”达达尼尔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固执的同伴。

      奥菲莉娅露出真心的笑容,她向着瓦拉莫的方向深鞠一躬,说道:“都说获得瓦拉莫一个诺言胜过一千磅黄金,非常感谢您能答应我这个无理的要求。”

      小公主轻轻吸着鼻子,看了看木槿花的方向,最后轻声说道:“无论是摘掉头颅、挖去心脏、割掉耳朵……我都没有关系。只不过,请把您们不要的部分埋在那边的紫山槿下面,母后最喜欢的就是木槿花,虽然不能和她团聚,但至少能够嗅着她喜欢的花的味道长眠。”

      奥菲莉娅不再说话,她明白自己的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心中却前所未有地平静。盲眼的公主背对马车,面朝着大地,像一名晚祷的修女一样虔诚地双膝跪下,双手在胸前合十,剔透的黑珍珠串成的念珠搭在手腕上。一阵疾风穿过阴郁的森林,带来暗哑而嘈杂的枝叶拍打声,仿若成千上万的鬼魂在为女孩的终末哭泣。

      “看起来没别的了吧?”达达尼尔掂了掂手中的重剑,看看一脸愁苦的瓦拉莫,露出不屑的笑容。“那就上路吧!”他说着,向前迈开半步,双手将斩首剑擎过头顶,粘稠的血浆沿着粗糙的剑身慢慢流淌,暗红的颜色仿佛蔓延的锈迹。

      “我使不惯这玩意儿,要是一剑没有砍掉脑袋,或者是一剑砍歪了,您可别怪我啊,‘公主殿下’。”

      达达尼尔用嘶哑的嗓音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话,却没能在女孩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不甘或者恐惧。他顿时感觉有些没劲,“啧”了一声,便要一剑斩下。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压抑、震人心魄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那仿若重锤撞击盾牌的蹄音是如此响亮,不仅是听觉灵敏的奥菲莉娅,达达尼尔等一行人也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就连达达尼尔也中止了处刑,如临大敌地望向声音的来处。

      米兰登王国以骠骑著称,即便是达达尼尔这样长于步战的武士也对马匹有很深的了解,他们都从这声音里捕捉到了危险的气息:沉重的马蹄声宣告着马匹惊人的负重,而平缓的节奏则说明这匹马并不是被货物压得喘不过气的驮马,随着蹄音渐渐靠近,还有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传来,那不是民用的轻巧铁器发出的脆响,而是真正经历过战火和鲜血洗礼,散发着盎然杀意的凶器所发出的颤响。

      “都做好准备,骑手都上马!快上马!都给我把武器拿起来!”

      达达尼尔喊着,把引颈待戮的小公主丢在一边——反正一个小瞎子也没法跑到哪里去——随手捡起一柄更趁手的长刀。瓦拉莫神情复杂地看了看奥菲莉娅,也翻身上马拔出佩剑,做好了战斗准备。

      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有三分钟,也许有更久——战士们都只能听到沉重的马蹄声,那一声声古怪的闷响像是铁锤一下下敲打在他们的心弦上,令他们神经越绷越紧。在训练有素的战驹都开始不安躁动的时候,终于,这声音的始作俑者穿过一片茂密的低矮树丛,带着一地凌乱的落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迎面走来的是一位黑红色的骑手与他骇人的坐骑。

      骑手穿着一身厚度惊人的红色重甲,仿佛生了锈的不明金属锻造的护甲片被一串串粗重的锁链束缚在一起,随着马蹄的每一次迈动都发出震颤的响动;与装甲成套的战盔呈现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一头凶相毕露的恶龙匍匐在头顶正中央,张开的大嘴正好扣住头盔的面甲,向后伸展的双翼形成一对华丽的长角倾斜着指向天空;在盔甲之下没有锁甲或者布甲,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古怪的黑色布料,紧紧地包裹住骑手健美的身体。骑在马上看不出身高,但硕长的臂膀和他腰间长度堪比双手剑的佩剑无不昭示着骑手傲人的身躯。

      若说骑士给人以震撼,那么他的战驹则完全称得上惊悚。

      那怪物足有六英尺高,蹄子简直像国王的餐盘一样大,与骑手的装甲相衬的猩红马衣覆盖了它的全身,枷锁似的粗重马铠紧紧地束缚在它的脖颈和头颅,仿佛从它的脸上伸展出了数对利刃般的巨角。它裸露在外的嘴巴和鼻子上没有一丝毛皮,全然是暗红的骨骼。但它仍然在呼吸,每一次吐气都从鼻腔里喷出带着带着血腥味的寒冷气体,在空气中形成一团团白烟。在它身体的左侧,一个沉甸甸的袋子缀在马衣上,黑红的液体从麻布的缝隙中渗出,随着它的脚步滴出一条直线。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混账东西!”达达尼尔小声嘀咕着,愈发紧张不安。他掂了掂手中的武器,对它的可靠性突然产生了质疑。那种比枷锁还厚的装甲,真的能被穿透吗?他犹豫了一下,干脆丢掉长刀,重新捡起来沉重的斩首剑——至少这东西可以当钝器来用。

      比他更加紧张的是骑在马上的战士们。他们都是米兰登的精锐骑兵,放眼整个西方世界都是最优秀的骑兵,但面对连人带马接近三米的怪物,他们就仿佛骑着母马过家家的富家小姐。这样的对手真的能用人类的武器战胜吗?他们的骑枪真的不会在他身上折断吗?

      正在所有人都忍不住颤抖的时候,瓦拉莫轻夹马腹,来到队伍的最前方,用长剑直指无名骑士,厉声喝道:“收起你的巫术!邪魔外道!”

      红色的骑士没有对他的呵斥做出反应,而其他人却被这声斥责惊醒。他们都感到一阵恍惚,接着便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下意识地将红骑士摆在了一个无法战胜的位置。明明还没有交手,对方也只有一个人,他们怎么会忘记自己受过的训练,先产生退意呢?

      意识到自己是着了道,米兰登的战士们纷纷燃起了怒火,刚刚他们有多么恐惧,现在便有多么振奋。“上!”达达尼尔一声令下,包括瓦拉莫在内的八名骑手扩散成一个弧形,将红骑士团团围住,步行的战士们则抄起强弩,迅速搭箭开弓,时刻准备一箭射穿敌人的喉咙。

      毫无掩饰的敌意终于令红色骑士停下了脚步。他不紧不慢地扫视着眼前的对手,随后又将视线投向孤零零的马车和那片已经平静的战场,在跪地的女孩身上停留了几秒之后又转回到呵斥自己的英俊骑士身上。

      “挡路了,让开。”

      伴随着带着黄铜音色的回响,红色骑士从面甲下面发出声音,一种磁性、清澈、平静的女性声音。

      “女人?”瓦拉莫一挑眉毛,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们的行动是不能留活口的,刚刚答应公主保住那个侍女的性命已经是非常框外的行为,他决不能再放过眼前这个古怪女人,但他的原则是不对女人拔剑的……

      “呸,我就说不应该允许那些什么‘冒险者’进入我国,连女人都开始穿甲骑马,这算怎么回事!”达达尼尔看出了瓦拉莫的犹豫,他果断地从旁边的战士手中抢过弩机,换上一支破甲箭,瞄准之后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没有声音,也没有鲜血,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红色的骑士,她正举着左手,紧攥着刚刚射向她咽喉的弩箭,而他们甚至没有看到她是何时抬起手的。

      “挡路了,让开。”

      红色的骑手把弩箭丢在地上,仍然毫无情绪地重复着,就仿佛刚刚射向她的不是一支能夺命的箭矢,而是孩子们玩闹时投掷的小树枝。

      “混账东西!”

      达达尼尔被激怒了,他再次搭箭,这一次他瞄准了红色骑士的脚踝,那里是她的手无论如何都够不到的。

      扳机钩动,弓弦颤抖,带着放血槽的弓矢再一次呼啸而出。这次它成功达成了使命,精准地穿透了红色骑士胫甲甲片之间的缝隙,深深地没入她的脚踝。达达尼尔露出满意的笑容,以他的经验,红色骑士的右脚这辈子都别再想着地了。

      当仍然没有任何声音。红色骑士向着达达尼尔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箭,微微弯腰,一声不吭地将箭从脚踝拔了出来。

      “挡路了,让开。”

      她再一次重复,同时将带着血肉的箭丢到一边,那浑不在意的语气就仿佛只是被蚊子咬了一口似的。

      “我不会重复第四遍。”红色骑士环视一圈:“还是说,你们要与我决斗吗?”

      骑兵们看向瓦拉莫,无暇的骑士则皱紧了眉头。他隐隐察觉到一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不过事在眼前,再拖下去也不会有别的展开,他无奈地摆了摆手,下令道:“动手吧。”

      米兰登骑兵们冲着目标发起冲锋。米兰登高地马作为西方世界最好的战马之一,在这样有限的距离内完全能够把速度提高到极致。七名骑手组成倒V字的队形,挺起骑枪从不同的角度冲向纹丝不动的红色骑士。他们激起的尘土像是一场轻微的尘暴,在秩序中带着无可抵挡的狂暴力量。

      “碰!——噗嗤!”

      金属碰撞声,血肉撕裂的声音,血液喷溅的声音,马匹倒地的轰鸣,身受重伤的惨叫,一时间响成了一片。但倒下的却并不是红色骑士,而是最先与她发生接触的三名骑兵,他们的骑枪都被巨大的力量崩断,难以想象的冲击力将他们的小臂骨骼撞得粉碎,而红色骑士仅仅是站在那里,唯一的变化就是微微抬起的右手和其中捏着的三个被扭弯的枪头。

      剩余的骑兵不敢继续冲击,他们紧急调整了方向,远远绕开红色骑士,冲到了她的背后。

      “冲锋不是那样的。”红色骑士慢悠悠地说着,把手放回马的脖颈上。巨大的战马立刻领会了主人的心思,小步慢跑着调转了方向。

      绕到后方的骑兵们正要再发动一次攻击,便看到那尊狰狞的黑红色怪物轰鸣着发动起来。喷吐着寒冷气息的红色战马瞬间爆发出与它沉重的身体以及过大的体型不相符的速度,像一道红色的闪电一样迎着他们冲了过来。骑兵们感到一阵迎面的狂风,接着便是难以抵抗的风暴,就像北方边境的寒冬和南方海上的巨浪,红色的骑士带着无声的咆哮与他们擦肩而过,就在这一瞬之间,骑兵和他们的战驹们都感受到了天灾的威力,那是凡人无法企及、无法对抗甚至无法理解的绝伦暴力。仅仅是一个照面,甚至都没有遭到实际的攻击,训练有素的米兰登骑兵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像失了魂一样呆立在那里。比人类更加敏锐的马儿们更是难以自控,有的扬起前蹄将骑手摔下,有的被吓得屎尿横流,唯一一个尚且能够站稳的,还拖着自己的骑手不管不顾地逃走了。

      “还要继续吗?”

      红色骑士的声音仍然平静,似乎刚刚的一切只不过是喝了一杯没什么滋味的酸啤酒,稀松平常又乏味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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