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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塞翁失马焉非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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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广罩,如一张黑网遍洒云阳。早前噩耗传遍,城中处处紧闭门户,唯恐一个不慎引祸上身。宫城内外华灯齐明,昭明殿内亮如白昼,气氛凛然。殿外的內侍宫娥也都秉声凝气,不敢高声语。
“青天朗日竟有歹人胆敢持刀行刺重臣之女,事成之后还能顺利逃走。堂堂京都如此松散无纪,周征,你作何解释!”齐佑承冷眉冷眼直视着阶下众人。诏令未发,就有人未卜先知,先发制人。且不说秘书监行事有差,堂堂未来太子妃被当街刺伤,损的是何人颜面不言而喻,而其中谁将获利也不点即明。齐佑承一一望过去,陆放得知此事大惊,心伤不曾进宫,剩下魏霄、苏远庭、陈高柏……必出自他们授意。
周征伏地暗暗叫苦。陆霜龄傍晚遇刺,他身为云阳尹确有不可推卸之责。然而背后动机令人不敢细思。陆霜龄虽未身亡,但容颜已毁,入主东宫一事自然不了了之。他偷偷瞄了一眼,一列紫色绶带映入眼帘。自魏霄以下,陈高柏列位第二,此时不动如山。倘若陆霜龄不得入宫,最大受益者莫过于陈妙言。但是,听人提及魏霄十分不满陛下举措,有意让弋阳县主、长乐县主进宫,是他的话也未尝不可。
“周征!”魏羽凰厉声喝道,风韵犹存的面容冷霜密布,抑制不住的怒气四散开来,令整个昭明殿越发冷凝。费尽心机说服魏霄与齐佑承,到头来竟功亏一篑。如今先机已失,倘若南朝世家之女进出宫禁,太子因此束手束脚,日后少不得又要费心思除之,实非她之愿。雍悫身为她与齐佑承独子,处境却极为尴尬。南北老臣都各怀心思,各有图谋。倒显得名正言顺的大雍继承人独木难支,真真可笑。陆放为人公允,又受众人推崇,往昔推贤荐能可谓相交满天下。以陆霜龄为太子妃,陆氏门下尽可归于太子。不过,想起崔长照之言,魏羽凰又若有所思。陆归不提,益州刺史陆回却多与南党往来……
她尚未思虑清晰,但闻周征伏首道:“臣有罪,但请容臣戴罪立功,亲手捉拿人犯,以还陆相公道。”
“明日捉拿不到人犯,你这个云阳尹也不必再当,直接去顾好宣阳门吧。”齐佑承横扫阶下,君威立显。
周征原是行伍出身,闻言以头抢地连声称是,仓皇退出昭明殿。
“至于云阳治安,关系到城中数十万百姓,众卿有何议论?”魏霄等人这才阐述己见,君臣相谈足足一个时辰,拟出多项政令,由言北楼等人行文下诏。又有前往陆府查探伤势的太医回转,特来禀报。
“陆娘子左颊刀伤深重,臣等已留下冰肌玉露膏,但要恢复往昔只怕微乎其微。”太医院院正发白的长须抖动,一板一眼地回复在陆府见闻,言语中露出几分可惜。莫说女子,男人中爱惜容貌也不少见。当年云阳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宋瑜日日打马过市,好不逍遥快活。因堕马在前额横出一亘刀疤,便于欢舞烟花场绝迹,之后竟抑郁而终。
“她现在如何?”抛开种种,魏羽凰对她亦极为看中。
“陆娘子初时受惊,得知实情后反而沉稳如常。”唯有谈及侍女枉死时止不住泪流,又被叮嘱不可使伤处沾水,只得拼命咬唇忍耐,无声抽泣。陆霜龄因天家事逢难,更当体恤。
魏羽凰叹道:“太医署派两人常驻陆家,延医用药不可怠慢。若有事即刻来报。”
东方渐明,仿佛知有不平事,天边黯淡,乌云横陈。陆府一角仍是灯火通明,耳闻哀泣声声。
“动作轻点……”陆霜龄嘶的一声吃痛,陆夫人连忙喝道,刚止住的泪又忍不住连珠落下。
母亲彻夜未眠陪伴,陆霜龄心中有愧,安慰道:“母亲……”
“快别说话。”生怕侍女服侍不周到,陆夫人含泪双眼不错地盯着。侍女手中更加小心,按照太医署叮嘱每隔两个时辰唤一次药。刀伤自眼角斜拉到耳边,皮肉割裂触目惊心。陆霜龄咬唇忍痛,唇中间泛出一道血痕,备添悲伤。
“母亲一夜辛苦,先回去休息吧,我没事的。”陆霜龄见陆夫人泪眼通红,强打起精神宽慰。陆夫人递过准备好的面纱想替她围上,陆霜龄接过攥在手中。
陆夫人不解其意,又怕触及伤心不敢去问。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两个丫头你不用担心,你祖父吩咐过一定厚葬。”
陆霜龄亲眼看见两人横死当场,殷红的血流了满地,周遭众人惊叫连连,回想起来仍是忍不住地浑身发抖,差一点她就命丧黄泉,多希望是噩梦一场。
“烦劳母亲在灵前替我上香,以慰亡魂。”陆霜龄低头说道,面纱被泪打湿轻飘飘地覆住手背,掩住紧握的双手。陆夫人点头应是,再三安慰几句方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就在即将踏出门时,又闻一声“母亲”,她回首望去,灯烛摇曳下陆霜龄浅笑如初,“母亲,能活着已是女儿的幸运。”
陆夫人泪中带笑,再忍不住夺路而走。目送她离去,陆霜龄才似泄了气一般,无力地挥退众人,一头倒在榻上闭眼思量,竭力去望去左颊的疼痛。
怎会没有怨。
可是祖父惊怒、父母哀叹如走马灯地呈现,她如何能怨,又怎么敢怨。太子妃之位非她本意,卷入其中非她所想。如今能抽身也算因祸得福。陆霜龄默默想着,脑海突然出现一道极淡的身影,掩映于竹绿薄雾中,飘飘渺渺似乎一阵清风就将吹散。她不由放轻了呼吸,陷入睡梦中。
一梦了无痕,不知今夕何夕。唯有疼痛提醒着她人事皆非。侍女们不敢扰她,都隔帘站得远远的。此时见她醒了,方上前来报:“陈娘子已候多时了。”
阿言?陆霜龄微微一愣。天降横祸皆有因,陈、陆两家或因此结怨也未可知。此时非常之期,陈妙言来此为何。迟疑不过一瞬,陆霜龄便道:“怎得不早叫醒我?”
侍女忙道:“夫人有令,不许任何人扰了娘子。本想让陈娘子先行回府,陈娘子坚持要等。”
“还不快请进来,”侍女刚转身又被叫停,“等等……”陆霜龄取过面纱让侍女帮忙戴上,陆夫人怕她触景伤情,连带铜镜都早早搬移。没奈何临水照影,白纱之下依稀可见伤势。
“姊姊……”陈妙言站在门口百感交集。自有纷争两人怕有嫌隙少见面,未料世事如白衣苍狗,再重逢沧海桑田几变更。
不料陆霜龄如旧时上前携住她的手,温柔问道:“你来家里可知情?”
陈妙言点点头。她母亲原是不愿她来的,此时此刻未免让人疑心落井下石。可她与陆霜龄有总角之好,怎能不来探望一二。她望着一袭遮面轻纱,心中酸涩不已。陆霜龄自小在她们当中就为俊彦,她也愿如星一般捧着这轮明月。可如今花容月貌如玉碎,于她而言怎不心伤。
良久,她才低头小声问道:“姊姊可怨我?”
陆霜龄握住她的手,十指如冰,触碰似雪,她反问道:“为何要怨你?”
“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才……”陈妙言说着头愈发低垂,双手紧紧搅住衣袖不放,露出如玉的脖颈和洁白无瑕的侧颜。
陆霜龄盯着那处,方觉心中如刀凌迟般隐隐钝痛。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抚面,却碰到了相隔的白纱。她手忽顿,敛敛心神问道:“那我问你,此事可是你派人做下?”
陈妙言睁大了眼睛,连忙摇摇头,不可置信说道:“我怎么会……”
陆霜龄淡淡一笑:“既然主谋者不是你,我为何要怨你?”
“可是……”陈妙言收声不语,两行清泪顺势从腮边落下,入陆府来被冷落的委屈倾盆而出。
陆霜龄见了不忍,念及她的脾性,再次劝道:“阿言,你当记住我一句话,切莫把所有事情的罪责都归咎于自身。人非圣贤,万事总有错漏之时,一切量力而行,切莫自责内疚,让亲者痛、仇者快。”陈妙言为人同她的兄长一样多思多虑,这番话她从前亦讲过,但愿能入她的心。
“我明白。”陈妙言抬头,由着陆霜龄替她拭去眼泪,再挤出一丝笑意,昨日惊闻此事之后一直提着的心方稍稍安定。
“姊姊可知真凶是谁?”
陆霜龄摇摇头道:“已交由官府处置,咱们不该妄加猜测。”
陈妙言疑心是自家,也不敢多言。雕花窗开了不足半扇,刺骨的风冲淡了房中的药气,廊下挂着几笼鹦鹉,此时也没有声响。
两人对着廊下发愣,陆霜龄心中一叹,都是作茧自缚,何时能得自由。她吩咐出去,让侍女们把鹦鹉都放了。鹦鹉甫出笼,双翅连番振动欲翱翔,可不过片刻,又陆陆续续歇在屋檐,更甚者甘愿入了囚笼。
“我们与鹦鹉无异,逃离不了这些地方。”陈妙言环视左右惨淡一笑,她对太子雍悫并无心思,可从无人询问她的心意,“姊姊,我该怎么办?”
陆霜龄知她的意中人非是太子,只能低声劝道:“今时不比往日,你行事还当稳重谨慎,切莫落人口舌。与他,不要再往来了。”说完但觉了然无趣,若是能断何苦相思。譬如她,不也不能忘。
陈妙言眉眼低垂,思量情难。陆霜龄温柔双眸望着她,连蹙眉的样子都与那道极淡身影的人略有相似。数年前宫中盛宴,蒙他开言解围。文雅如君子,不卑不亢暗藏机锋,从此一腔芳心尽付与他,魂牵梦萦都是君。
淅沥沥的雨自午后就没停过,风雨急催,漏了一两点绿意的树枝摇摆不定,又似隆冬再临。天已暮,一道青色人影疾步穿廊往昭明殿方向而行,随行的宫灯摇摆弯绕像条灵巧窜动的蛇,和着檐角鸱吻一道压在人的心上,莫名透不过气来。
明月拿着新递进来的公文,脚下沉重,边走边思。
昨日周征出得宫去,联合金吾卫彻夜搜捕,家家入户询问,终于于午前抓获真凶三人下狱。这本奏疏即详述审讯过程及结论,因涉及朝中大臣,周征措辞又极为谨慎,看得出三易其稿,下笔艰难。
昭明殿侧殿二圣对坐,看过后反应各异。
“荒唐!”齐佑承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明月等人心中如惊雷乍响,低眉敛目望着脚下。又听齐佑承咬牙切齿道,“来人,宣苏远庭父子进宫!”
正有人转身而去,魏羽凰却皱眉阻止:“慢着。”
“怎么?”齐佑承怒意不减,面对魏羽凰也懒得假颜换色。
魏羽凰道:“单凭贼人片面供词就要定朝廷大臣的罪,未免太牵强了。况且贼人受人指使,只说背后主谋或与苏赭翎戏言有干。你急着定罪,岂不让老臣寒心。”
明月眼中闪烁,想不通魏羽凰为何要偏袒苏家?她却不知魏羽凰和齐佑承相争相惜三十年,对他的脾性一清二楚。现在气头上认定苏家有罪,稍后待苏家辩解应对,他念及苏贵嫔那股气也就消了,说不定还会为苏家遮掩一二。
“依我看,等周征抓住幕后真凶,再论罪不迟。”魏羽凰轻轻一笑,“也免得万春宫哭闹不休。”
万春宫即是苏贵嫔所居殿宇。明知魏羽凰取笑他多因苏贵嫔朝令夕改,齐佑承心中涌起不自在,咳嗽一声慢道:“就依你之意。”
秘书监再传口谕,宽限周征三日再拿真凶,又命都官部派人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