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徘徊人》煌瑛

6、6

　　我没有梦见过老莫先生的死讯，那一天来临之际却并不觉得意外。老人垂弥之际一家人言归于好，父慈子孝握手流泪，丈夫说“我心里一直有你”然后被冷落多年的妻子含泪说“我宽恕你”——这是煽情的连续剧。七弦琴岛上的真实，要冷静得多。
　　莫如白、莫如蓝和她的夫婿面无表情地站在莫太太身后，看着她把骨灰一把又一把扔进风里海里。我绝对相信：他们遵循死者的心意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他最后的要求，也是为了不再看到他留下的痕迹。
　　尽管如此，每个人仍走上前对莫太太说“节哀顺变”。我挑选的时机不是很好——她正在洗手台前，认认真真洗手，简直像是严防一种恶毒的细菌残留在手上。
　　“总是能看到你。”她从镜中斜睨我。“正好，我也想找你。”她高傲地仰着头，示意我跟着她走。我们无言地走到七弦琴岛的最高处，站在树下俯瞰整个岛屿。“如白有很多女朋友，多到让他一度觉得，不结婚也可以享乐一辈子。”她说。“我当然希望他结婚。但我一点也不希望，他动这念头是为了一个古怪的女人。”
　　我的头脑是不是被风吹得空空如也？听着她的话，我竟全然无法做出反馈。离开那片海滩到今天，不到三个月。我们偶尔联系，毫无主题地谈天说地。我并不觉得他会想与我结婚。
　　不过在莫太太的世界里，我的想法无所谓，她怎么想，才是最主要的。
　　“你自以为爱他，其实不过因为你知道，他将得到一切。看看这岛，看看这岛上的豪华！”
　　我微笑起来。我知道的远不止如此。这一切都将失去——我在见到莫如白之前就知道，说出来她却未必相信。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也许你以为，不是为这些而爱他。可是失去这些，你一定会发现你们的情感大打折扣！这样的女人我实在见过太多。”
　　我开始有点理解她的思维方式。曾经用来赶走她丈夫的情妇的说辞，如今又用来赶走她儿子的女友。
　　“你不必拿一套爱情的大道理说服我——我绝对相信你爱他。看看他！谁会不爱他？有谁不想嫁他？既然爱他的不止你一个，我们自然有权从中挑选合适的去配他。”她同情地打量我，说：“你在你的世界里，无疑很优秀。有天你嫁一个踏实上进的年轻人，我也会觉得你必能幸福长久，届时一定真心祝福。但你对他而言还不够。”
　　这个优雅的女人给我高姿态的祝福，也是因为她需要这样做，以此认定自己是个心胸宽阔的女人。
　　“相信我，你们没法长久。爱情终归一种感觉，既然是感觉，终归有淡去的一天。有天他会觉得，你凭什么保留他？更糟的是，有天你也会这样觉得，然后失去挽留他的底气。”她真诚地凝望我，拍拍我的手背。“女人走错会很惨。耽搁不起的。”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的母亲？她和我不一样，但我有时怀疑她也能看到未来。”我轻柔地推开她的手，说：“她曾说——若茵，你是一个敢用一生去冒险的女孩。”
　　我说罢向她微笑。她好像受到冒犯，冷冷地、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坐在婆娑的树下叹了口气，手指忽然触到一样东西——是她方才用来擦手的手帕，不知是故意丢掉，还是无意中失落在地。
　　与莫太太的谈话让我疲惫，正午的阳光让我目眩。我在树下蜷起身子，听到沙沙的脚步走近。莫如白在我身边席地而坐，问：“累吗？”
　　我点点头，倚靠在树干上闭目休息。过了一会儿，他动了我的肩，可我睁不开眼睛，只感觉整个人向另一个方向倾斜。“我会嫉妒这棵树。”他玩笑式的低语之后，我依偎在另一处温暖的地方——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枕在他的胸前。
　　“我睡了多久？”我揉着眼睛问。
　　他抱着头仰卧在地上，温柔地说：“好像十分钟，又好像一两个钟头。”见我想要说什么，他伸手放在我唇上，说：“不要告诉我，我享受这一刻的时候，你在忙着预见未来。”
　　我盘膝坐在他身边，迎面向着海风飞来的方向。
　　我想，刚才的梦，我可以晚一点告诉他。我一定会告诉他的，只是不忍心在这时候扫他的兴。
　　可我还是说得晚了。
　　我应该立刻告诉他：如白，不要让你的妈妈接近树林。
　　虽然我不喜欢她，甚至有些怕她。可我应该把我知道的说出来——她会从小路上滑落，很不幸地撞伤头。
　　后来我安慰自己：我不会想到，这竟然就是第二天的事。莫太太竟然在丈夫葬礼的第二天，就换下黑衣去逍遥度假。
　　我也这样安慰自己：我看到的事情，从来不会变更。
　　可这些安慰的力度不够。我应该立刻、立刻就告诉他，尝试去阻止。即使一切无法抗拒，我也应该竭力帮助他的母亲。
　　病房之外我把一切都告诉他，只换来他的沉默。
　　能看到未来又怎么样呢？我什么也没有做好……

　　我很少在梦中哭泣，因为很少在梦中看见心痛的过去。我看到的总是尚未发生的事，总觉得再大的悲伤似乎也有改变的可能。虽然总在嘴上说：我看到的东西不会轻易改变，心里其实一直存着侥幸，因此才会不断地把梦说出来，期望有人能够改变。
　　直到如今终于明白：上天送我的只是一段免费观看的宣传片。我这个观众永远无法改变首映时的剧情。
　　我不再为自己的梦境自豪，无论看到什么样的梦，醒来时就开始懊恼地哭泣，心知那一切无法改变。我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来者不拒地为人做梦。别人的谈话会让我觉得太吵，电视机的喧闹能让我的脑子炸开锅，电话铃会让我愤怒，甚至音乐也让我烦躁。我只想一个人困在小屋里，白天发呆，晚上流泪——这样很好，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让我受不了。
　　莫如白的出现真是令人称奇——他依然风度翩翩，我们站在一起，别人一定以为我才是痛失慈母的那一个。
　　“若茵。”他反而来安慰我：“把上天的安排当作自己的错误揽上身，真是太愚蠢。”他竟然知道我的自责。
　　“我以为你不相信世上有‘上天的安排’。”
　　“你是个活在‘不可思议’之中的女人。同你在一起，还有什么事情是无法相信的？”他叹气。“那些梦……你难道不能只当它们是梦境？梦与真相相撞时，你难道不能惊喜地说一声‘好巧啊’，然后放它们过去？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我叹息：“想不到你会来开解我。”
　　“世上不只你有梦。”
　　“哦？”
　　“我偶尔也会梦到你。”他揉揉我的头发，说：“难得认识你，当作陌生人一样不管不问，我做不出来。”
　　说出这种话的男人，或者是真诚的朋友，或者是高明的骗子。我知道，即使最高明的骗子，也无法欺骗不动心的女人。
　　可是江若茵，正是一个爱做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