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寿》喜玛扎罗

5、第 5 章

　　贺意惊讶地看着我，我很没形象地扒拉在门边继续说：“那什么，你好好考虑一下，考虑好了给我打电话。”然后在检票员的白眼下灰溜溜走了，根本不敢回头。
　　我想我大概是被那孩子的眼睛迷了心窍，那双眼睛亮晶晶湿漉漉的，使我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附近捡到的一只小奶狗，毫无自保能力却又对你全然信任，你多看它一眼，它就冲你摇尾巴，你摸它头一下，它就把肚皮亮给你。

　　这件事我只敢和前二姐夫讲，他就比我大两岁，拿不起长辈的架子，又已经和二姐分手了，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让我要考虑好，就挂电话了。但我相信，他现在一定在打电话给我二姐，而凭我二姐那张大嘴巴，一定能在一小时内让这件事传遍贺余两家。
　　我坐在沙发上耐心等待，暗暗猜测第一个来电话的是谁，想着想着，居然有一点押宝的兴奋感。
　　五分钟后，电话来了。
　　我看看来电显示，心中咯噔一下。
　　是大嫂。
　　这是我最不想接电话的排名前二之人——另一个人是我大哥。大哥大了我近十岁，和大嫂是青梅竹马，正正的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而且两个人的教育理念都是出奇一致的“严师出高徒，慈母多败儿”，平时绝不给我打电话，一打电话一定是兴师问罪。
　　铃声响了半分钟，我磨磨蹭蹭地接电话：“大嫂啊，什么事啊？”
　　大嫂的声音气贯长虹：“你还问我什么事？你说什么事？你把贺家的外孙女带回家什么意思？贺家人死光了吗，托孤给你了？”
　　我底气不足地说：“我就是想着我们市里学校更好嘛，她不是刚好要读高中了吗，让她来市里读书……”
　　“市里学校好？她大姨不是在B市吗，省会城市好不好，她怎么不带过去？她二姨还打算出国移民呢，国外好不好，她怎么不带过去？”她数落了半天，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如，你说，是不是他们让你把孩子接走的？哦，合着当初你在她们妈妈那吃了两年稀饭，现在就要还债了？当年林嫣不也在奶奶家住了吗？你说，是不是他们欺负你的？”
　　“没有没有，我就是顺口一说……”
　　“顺口，你怎么就这么顺口……你亲侄子亲侄女，你怎么不顺口说说，也帮衬帮衬？再说了，贺家那几个，个顶个的白眼狼，老大当初非要嫁给个穷小子，老二挑挑拣拣，差点做了个老姑娘，老三就更不得了啦，上着学呢，就学人私奔，不听劝就不听吧，这几个人分分合合多少回了？气得老太太都死外地了，可你瞧瞧，几个闺女连葬礼都不来。要我说，这家的教育就有问题，这小孩没准也是个白眼狼，她能记你什么好？
　　再有，你弄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回家，你还想不想结婚了？对了，你什么时候结婚了，你都快四十了，和那个小刘谈好了没有啊……”
　　我纠正：“我哪里四十了！我才三十三好不好！而且我要下下个月才过生日！”
　　我是一个很双标的人，我可以说自己年纪大，但别人不可以！
　　大嫂道：“三十三？哼，我三十三的时候阳阳都上小学了。你到底结不结婚啊？”
　　我说：“结婚这种大事总要好好考虑……”
　　“好好考虑个屁，你当年考虑得好不好？你考虑了五年了！结果呢？领证三年就吹了。考虑什么？要我说你今年年底就结婚……”
　　“年底？大嫂，你不要开玩笑……”
　　“我开什么玩笑，你今年快四十了，再不结婚就高危产妇了——是不是小刘不肯嫌你年纪大，不想结婚？”
　　眼见她的话题又回到一成不变的“催婚环节”，我简直头大，所幸此时又来了一个电话，我赶紧打断她：“大嫂，大嫂，我领导来电话了，我接一下哈。”
　　“好吧。你记着，别把别人家的孩子弄回来！还有，赶紧结婚，今年结婚明年生孩子……”
　　我挂掉电话，世界清静了。
　　缓了三分钟，再拨回刚才的电话：“大姐好……”
　　“三妹，我听说你要把贺意接过去？”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虚弱。
　　“我就是想她到市里读书，可以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大姐是林黛玉式的人物，体弱多病，但也许是因为长姐风范，她自带一种威严。
　　“你真的想好了？你把她接过去，不仅是多了一个室友，更是多了一个责任。她虽然已经十五岁了，可是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你需要照顾她，教育她，青春期的孩子是最难教的，迷茫、叛逆，自以为什么都懂，却缺乏对社会的基本认知，很多行为习惯已经养成定式，难以改正。这些，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我愣了一下，说实在，我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单纯觉得贺意有些可怜，不想让她一个人孤独地留在Z镇。
　　“如果你没有想好这些，只是凭着一厢情愿，一腔热情，是很容易失败的，也会伤害到贺意的。她刚刚失去姥姥，又得知自己的身世，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们暂时还是不要再改变她的生活。这样吧，我去和贺意解释一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我不再说话，大姐以为我同意了，就要挂电话，我突然又叫住她：“大姐，等等。如果我们是因为担心对她造成伤害而把她留在那里，我们又怎么能肯定，让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就不会对她造成伤害呢？林嫣死了，妈也死了，她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已经回不到从前了，我们又谈何‘不要改变她的生活’呢？”
　　大姐沉默了一下：“你就这么想把她接到你身边吗？”
　　我反问：“你们就这么希望她留在哪里吗？”
　　假装不知道她的存在，假装一切如旧，其实说到底，只是为了不改变自己的生活吧。
　　“好吧，随你便吧。”
　　不知怎么的，我松了口气。
　　“以后要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吧。”
　　“……好的，大姐保重身体。”

　　两个月后贺意中考结束，我本想去Z镇接她，但她说自己行李很少，执意自己过来。那天临时加班，我只能见缝插针去车站接她。
　　贺意的行李果然很少，只有一个行李包，一个书包。我一见那个黑色行李包就愣住了——那是贺琳的，没想到这都十多年了，居然还能用，果然是国产老牌子。
　　我想替她分担行李包，接过才发现特别重，行李包没有轮子，只能手提，真不知道她这小身板是怎么扛过来的。好些年没干体力活了，幸而童子功未废，将将能撑住。贺意见我勉强，就不肯让我拿，我们只能折中，一人拎一边，两人把它抬出火车站，在站外招了辆出租车，把她送回家。
　　回家后，我指了指靠近大门的房间，那里已经收拾好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只是那个灰白色的立式书柜没地方安置，只能留在那里，所幸我心思浮躁，藏书不多，它并排和同样灰白色的衣柜站在一起，占了一面墙。
　　“你以后睡这里……这个，这些书，你都可以看。你先收拾收拾，休息一下，我回去加班。冰箱里有菜，你饿了可以热热吃，厨房柜子里有面条什么的，你想吃随便拿。”
　　说完，我就急吼吼地走了。

　　此时正是毕业季，但吴浩负责的高考状元采访出了点纰漏，所以直到晚上九点，我们才加班处理好报纸毕业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快十点了，屋子里漆黑的，很安静，我以为贺意睡着了，下一秒，贺意打开门，站在门口：“小，小姨好……”
　　我答应着换鞋：“怎么还没睡。”
　　她不好意思地说：“回来就睡了，现在反而睡不着了。”
　　我这才想起，她为了省钱，没有坐飞机，而是选择坐十二个小时的火车。
　　“那吃完饭了吗？”
　　她明显犹豫了一下：“嗯，吃了。”
　　声音比刚才小了些，底气不足的样子。
　　我扫了一眼她的房间，她的东西都归置得很整齐，书桌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书边一个油腻的塑料袋，是那种常见的，用来装包子馒头的小塑料袋。
　　于是我了然了，走去厨房，一边拿出剩菜一边问：“我想吃点夜宵，你也一起吃一点吧。”
　　她走过来：“好，我帮你打下手吧。”
　　我让她去切西红柿，她拿着那么一大颗，拿刀比划了一下，问：“要切多大？”
　　我给她示范地切了一下，就在一边煮面
　　她看我要把面放下去，问：“吃清水煮面吗？”
　　“不啊，西红柿鸡蛋面。”
　　“不先炒西红柿鸡蛋吗？”
　　“都可以吧，反正最后水煮面上盖西红柿鸡蛋，不都一样吗。”说着就抓了一把面。
　　贺意终于忍不住了：“先炒西红柿鸡蛋，再放水，水开后加面条——这样面条更香。”
　　我恍然大悟，然后把主厨位置让给她：“要不你来？”
　　她熟练地往锅里倒油，打匀鸡蛋后倒进去，翻炒几下再加入番茄，最后加水，水开后放面条，动作一气呵成。
　　我说：“你挺会的嘛，刚刚问我西红柿怎么切，我还以为你不会呢。”
　　她解释：“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口味，怕切大了煮不烂。”
　　看着面前的大厨，我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你这么厉害，以后你来做饭啦。”
　　她搅面的手停顿了一下：“我做得不好。”
　　“总比我好啊。虽然我很早就一个人出来了，可是在学校的时候吃学校食堂，在单位的时候吃单位食堂，也就会煮个西红柿鸡蛋面——你看，还把步骤也弄错了。”
　　“……好。”
　　半个小时后，我们坐在餐桌上吃面，外面买的卤鸭脖蒸了一下，更加入味，我辣得嘶嘶吸气。还别说，这样做出来的面条比水煮面是香多了。吃完后贺意要洗碗，我也没有拦着她，毕竟以后是要在这里生活的，做些事也能帮助她熟悉熟悉环境。
　　我把电视打开，有一下没一下地换台，见她洗完碗出来了，问她要不要看电视，她摇摇头，说不喜欢看电视。
　　我有点惊奇，这个年龄的小孩，要么看电视要么玩电脑，被家长管得多了还会发脾气。我在她这个年龄的时候，家里拮据加上担心影响学习，就没买电视，我还天天去周霞家蹭电视看。
　　我问：“那你喜欢做什么？”
　　她站在一旁，想了想：“看书。”
　　“哦，也挺好的。”
　　我疑心她是担心给我留下不爱学习的坏印象才故意这么说，就调到一个放青春偶像剧的台：“看这个吧。”
　　“嗯。”
　　电视里正演绎这男女主角幼年相遇，交换定情信物的回忆情节。我有点感慨，这么多年了，电视剧真是坚守传统啊，再这样下去，这种戏码是不是可以申遗了。
　　我开玩笑说：“怎么都要搞个信物呢，没有信物就认不出来了？有时间交换信物，怎么没时间不问问别人叫什么，家住哪呢。哦，对，这样就只能拍一集了。”
　　贺意在一旁笑笑，没有接话。
　　我又没话找话：“你喜欢哪个明星？”
　　“没有特别喜欢的。”
　　“那比较喜欢的？”
　　“嗯……好看的都喜欢。”
　　我笑了：“哎呀，你这么看脸啊——不过你小时候就这样了，你妈当时带着你，你一见我就哇哇大哭，旁边的帅哥服务生过来哄你，你就不哭了……”
　　说着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不妥，局促道：“你都不记得了吧？”
　　她看了我一眼彩色的人像映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光怪陆离。
　　“我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