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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新文开坑二:谪仙怨 ...

  •   元祐六年的秋天,她在溪水里抓螃蟹。天气还很暖和,但赤脚在溪水里站久了,还是微微有些寒意。她娴熟地翻开石头,藏匿于阴凉处的螃蟹们受到惊吓,四散逃开。青色的小螃蟹比铜钱大不了多少,奋力挣扎着,试图挣脱命运的手掌。她细细看着螃蟹的八条腿,突然觉得很无趣,便随手把它扔回水里,看它跌跌撞撞地在细流里逃窜。
      “细娘。”她听见岸上有人唤她,是经年已久几乎陌生的声音。
      细娘的心怦怦直跳,但她没有马上回应,而是慢条斯理地挎着竹篓走上岸,状若无意地看了来人一眼。
      “细娘,”来人唤她,“细娘怎么长这样大了。”面前的女人穿着一袭绛蓝色的襦裙,上面有纤白的团花暗纹。
      她歪着头比划了一下细娘的个头:“我记得上一次见你,你才到我腰上。”说着她咯咯笑起来,眉目含情,比细娘更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儿。
      细娘注视着她,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赤脚点着枯黄的落叶。
      女人把手里的银质短匕抛了抛,刀柄上镶着的光珠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她对细娘说:“走吧,我饿了,带你去吃好吃的吧。”
      细娘面露犹豫,女人说:“我与他们说好了。”

      他们,指的是半山腰茅草房里的杨家猎户,那家的男人孔武有力,妻子也很有一番织布种菜的本事,他们生养了好些孩子,但不是都能活下来,由于婴儿夭折实在是一件常事,因此他们也并不为此太过伤心,也习惯性不会对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抱有过大的期望。这一点,从他们从不给初生婴儿取名就可以看出。如果是男孩,他们会唤他细郎,女孩则唤细娘,等那些婴儿能蹒跚走路后,再正式取名。但取的也不是什么高雅名字,无非是大郎三娘地以此类推下去,或者干脆根据生辰八字,喊他们初一十五。
      但细娘是一个例外,按照排行她应该叫六娘,或者按照生辰叫初九,但细娘只是细娘,她就只叫细娘。
      因为细娘并不是杨家的孩子。
      八年前的一个月夜,一个满身是伤的女人敲开了他们的门,留下一个初生的女婴和一枚金瓜子。杨家那时刚死了一个男孩,于是半推半就地把这个女婴养大了。罗敷——那个女人是这样自称的——隔一两年就会来看细娘一次,每次都留下一枚金瓜子。这些金瓜子他们没敢花,或许是出于猎户本能的警惕,他们隐隐感到,这个女人身上有着些不可深究的秘密,但他们不敢细问。
      杨妻是这样为难地向细娘解释的:“我们不是你的生身父母,所以你不必叫我们爹娘,我们也不好为你取名。”

      细娘跟着罗敷在山间行走,细碎的阳光洒在朱钗上,有一种诱人的迷幻。她想起养母对八年前那个夜晚的描述,感到一丝怀疑,她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美艳女子,竟会有那样狼狈的时候。
      走到山下的时候,罗敷指了指她的竹篓:“你要一直带着它吗?”
      细娘想了想,把半篓子小螃蟹全倒在杂草堆里。
      “不要了?”
      “不要了,也不是用来吃的,只是捉着玩罢了。”她解释。
      她的母亲今天似乎兴致很高,揽着细娘边走边说:“我们去吃羊肉汤好不好,然后给你买新衣服新鞋。”

      走到街上才发现,正赶上八月的桂市,满街都是桂花香和彩灯。
      罗敷给她要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自己则买了一坛新酒。细娘咬着筷子好奇望着,罗敷有心逗她,把酒钟推到她面前:“喝吧,甜的。”
      细娘喝了一大口,然后被呛出眼泪鼻涕。
      罗敷笑得直不起腰,细娘窘迫地埋着头,罗敷自知玩笑过头了,拿出手帕给她擦脸:“好了好了,我错啦。”
      细娘别过脸不肯让罗敷碰。
      “生气啦?”
      细娘不好意思告诉罗敷自己是害怕把那漂亮的手帕弄脏,自己拿袖子把脸擦了擦。
      罗敷伸手揪细娘的鼻子:“小花猫。”
      细娘捂着鼻子,闷声喊:“才不是,我才不是。”
      “你就是,”罗敷又弹了弹细娘的脑门,“快吃吧,吃好了我们去买新衣服。”
      细娘赶紧拿起筷子往嘴里扒菜,极力控制住上扬的嘴角,她觉得心里很欢喜,但她不想被罗敷看出来。

      待罗敷带着细娘挑了一身新衣,又选了几个小孩子玩意儿后,桂市也将要散了。罗敷带着细娘去住店,店小二的眼珠子很不老实地在罗敷脸上停留了半天,一脸殷勤地带她们上楼,到了房门口,还不肯离开,气得细娘直拽罗敷的袖子。罗敷却不理她,和小二笑吟吟地虚与委蛇了半刻,等关上房门,却迅速沉下脸,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把珠钗首饰摘下,一边冷笑:“细娘,你看,男人就是这样,只要有一点机会,就跟苍蝇似的上赶着。”她望着菱花照子里的自己,眼神漠然中带着似怨恨,仿佛在看一个仇人。
      细娘站在她旁边,有点害怕,却又有点开心,她想,原来罗敷和自己想到一处了,也觉得那个店小二不是个好人。
      罗敷转过脸看着细娘,面上已重新换上温和的笑意:“去睡吧。”
      细娘点点头,爬上床,她觉得自己脑袋一整晚都有些昏昏沉沉的,也许是醉了烈酒,也许是醉在罗敷娇柔的声音里。本来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等罗敷梳洗完毕,躺在她身侧后,细娘却突然清醒了,她一动不动僵直了半天,最后困意全无,忍不住偏过脑袋看罗敷。
      月光暗淡,但罗敷的侧脸却依然清晰,细娘的视线从罗敷的额头缓缓移到眉眼,再到朱唇,突然生出了一个有点可怕的想法:这人真是罗敷么,莫不是他人披了皮囊假扮的?她越想越觉得身旁的罗敷不像个人,倒像是个雕像,像是庙里的菩萨,又有点像画里的艳鬼。
      “你若再不睡,以后长不高可别哭鼻子。”罗敷闭着眼说,原来她也没睡着。
      细娘慌忙躺正,幸而月色朦胧,罗敷看不见她涨红的脸。
      “睡不着,给你讲故事吧。”
      细娘本想说不,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什么故事?”
      罗敷来了兴致,侧过身理了理细娘额角的碎发:“鬼故事,敢不敢听?”
      “……敢。”细娘嘴硬道。
      “从前啊,有一只鬼,不小心跑到了人间,被人们围追堵截,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把她救走了……”
      细娘忍不住插嘴:“为什么鬼还怕人呀,鬼不是会吃人吗?”
      罗敷轻轻笑了一下,因为背光,细娘看不见她的神色:“人多可怕呀,人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了。”
      “然后呢?那个人把鬼救走了,然后呢?”
      “然后?那个人救了她,却不肯渡她,然后那只鬼就变成了恶鬼,以吃人为生,尤其喜欢吃小孩子。呐,你这种不好好睡觉的小孩子,她一口一个。”说完她像是被自己逗笑了,咯咯笑起来,在静谧的夜晚比哭还让人毛骨悚然。
      罗敷轻拍着细娘的背,学着世间寻常娘亲哄孩子的样子:“睡吧,睡吧。”
      她力道拿捏不好,拍得细娘不舒服,但细娘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蹙眉,不一会儿,竟也这样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那个没头没尾的鬼故事幻生出了没头没绪的梦境。她在梦里看见养父在院子里宰一头小鹿,血流了满院,几个孩子站在一旁,直勾勾看着。下一刻自己却变成那只鹿,锋利的刀直落下来,她拼命挣扎间,看见养母拿着接血的木盆走过来,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恍惚间,养母突然变了模样,成了只混沌的鬼,张开血盆大口,都把院里的小孩子吃了。混乱之间,罗敷出现了,她仍旧是前一夜临睡前的装束,粉黛全无,施施然站在床前,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倒下。
      细娘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这不是梦。
      她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四五个黑衣人,门外人影攒动,屋顶上似乎也有嘈杂的脚步声。罗敷冲细娘嫣然一笑,然后飞身往窗外一跃。
      细娘坐在床上,仿佛是没清醒过来一般,面无表情地看着罗敷离去的背影,良久,她才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天色大亮,她终于看清,那些黑衣人手里拿着一种奇怪的武器,比刀窄瘦些,又比剑宽,还是单开刃的。她扫视着屋内,一动不动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罗敷回来了,这次是走门的。她踢了踢地上的尸首,很嫌弃地看着自己的手,在梳妆台旁的木盆里净手,然后坐下来,有条不紊地开始给自己梳妆打扮。
      “怎么,吓着了?”罗敷从菱花照子里看细娘,菱花照子上溅了血迹,乍一看像是罗敷脸上受了伤。
      细娘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方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眼泪。
      “胆小鬼,”罗敷咯咯笑着,用温和的语气说出最冷漠的话语,“你这么害怕,赶紧走吧。”
      细娘缓缓走到罗敷身边,罗敷把朱钗束上,直视着细娘,像是厌倦了一般:“你走吧,我不想你跟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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