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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   上来一趟,总不能让她两手空空下去,我把橱柜里的零食装给乔乔,想了想,又拿出一个马口铁盒:“贺意阿姨给你的。”
      “什么呀?”乔乔拿在手里,晃了晃,盒子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不知道,她说是你们之间的秘密。”
      乔乔恍然大悟,很高兴地抱着铁盒,问:“那阿姨呢?阿姨去哪里了?”
      “阿姨有事出去了,下次我让阿姨给你打视频电话好不好?”
      “好吧。”她一手提着零食,一手拿着铁盒,恋恋不舍去搭电梯。

      等乔乔走了,我关了门,才对着房间说:“人走了。”
      贺意从房间里走出来,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半人大的玩偶熊,那是乔乔留在这里的,太大了,带不上飞机。
      我说:“舍不得就出来送送,她刚刚还在找你呢。干嘛躲在房间里,莲礼物还要别人转交?”
      她似乎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好,见了不知道要说什么,很尴尬。”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坐在她旁边,看她低垂着眉眼,有点落寞的样子。
      “余如,我要走了。”
      “啊?”我一时半会不能理解。
      “我要回去准备毕业答辩了。”
      “噢……挺好的啊,怎么不高兴啊?难道不能顺利毕业了?”
      “不是……”她沉默了好一会,突然抬头突然看着我,“我好像找不到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
      她桃花眼上细密的睫毛轻扫我心尖,那头半生沧桑胡子拉碴的老鹿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咣咣咣咣撞南墙。
      要命。

      我默默别开眼睛:“不然你交房租是为了做慈善,给房东还房贷吗?而且这里交通也没你那边方便嘛。”
      “……噢。”
      我假装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失落:“什么时候走啊?”
      “后天。”
      “那要回出租屋收拾行李吗?”
      “不用,这边拣一下,明天把东西搬回出租屋,然后直接走就好。”
      我这才注意到房门边的行李箱,还是我当初给她的黑色行李箱,半新不旧。
      “明天我送你去?”
      “不用。”
      “……”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她果然已经离开了,房间客厅都收拾得整整齐齐,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我心里没来由的空洞,就好像当初贺意去上大学离开的时候一样。
      我看着乔乔留下的那个玩具熊,足有半个人高,毛绒绒,憨态可掬,是当时她出水痘,在家养病,贺意买来哄她的。贺意好像一直都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在保持分寸感的疏离同时,总一些细节上适当地增添他人的好感,于是就像一阵微风,不徐不疾地吹到人心里,满满占据人的生活,直到她突然离开,才发觉她早已攻城掠地,杀得人片甲不留。
      我看着整洁的客厅,心情宛如一片狼藉的战场,一败涂地。

      傍晚严妍她们到达悉尼,打了视频电话给我报平安,顺便控诉我塞给乔乔的临行礼物,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功让她们多付了好几百的超重钱。
      严妍和我吐槽:“零食就算了,你给她一盒石头算怎么回事?”
      乔乔在背景音大喊:“不是石头,是鹅卵石!”
      “鹅卵石不就是石头?”严妍反问。
      “石头是stone,鹅卵石是pebble。”
      于是她们的重点迅速跑偏,针对语法与词意展开互不相让的辩驳,最后匆匆和我告别,就挂了电话,挂电话的那一刻我还听见严妍仗着多活了三十年的丰富阅历,诡辩时的得意笑声,还有乔乔气得大叫的声音。
      挺闹腾的。
      也挺有意思的。

      过了一周,一个陌生电话打到我手机上,市养老院的。我本能以为是打着养老院旗号推荐保健品的销售,想要拒绝,却说是他们养老院的陈娣女士想要见我。我想了想,记起陈娣就是《云中谁寄锦书来》的作者,不由心生疑惑——她怎么找上我了?
      护工委婉询问我能不能尽快赶来,因为陈娣女士的状态似乎不太好,现下难得稍微清醒些了。
      应下来之后,我看看时间,正是下午三点多,车子送去保养了,要取恐怕来不及,于是我征用了杂志社的采访车。
      谢奇对此很兴奋,因为他终于在有生之年看见我公器私用了,吴浩把钥匙给我的时候则一脸震惊,仿佛我在他心目中的高洁形象轰然倒地了。
      我迎面直视他们五味杂陈的眼神,说:“想什么呢,我是送车去洗。上次那个谁,吴浩带的那个实习生,把车开沟里了,还没洗吧,现在不送去洗,过两天出去采访了,别人看了,多没面子?”
      师父的伟岸形象终于稍有挽回,吴浩连声道:“是是是。可是,师父,何必劳烦你亲自去呢?”
      我一时语塞,李冰莉拿小饼干堵住他的嘴:“让你拿串钥匙,哪那么多废话!”

      我开着贴了杂志社标志的采访车,一路招摇地到了养老院,停车进院,几个老人就好奇地围上来了。
      “你们是老年杂志的!对不对!”
      我没想到还能遇见粉丝,尴尬笑笑:“老太太您常看我们的杂志吗?”
      老太太拢拢一头时髦的卷发:“可不,我还投过几篇诗呢。你们是来采访我们的吗?”
      哪能承认真的自己公器私用呢,我含糊道:“嗯……”
      卷发老太太激动道:“那你们采访采访我呗,我琴棋书画样样拿手。你们照相机呢,帮我照个相,就这,这大树下,我站这怎么样?”
      其他几个也积极发言:“我也想照。”
      “你给我照个写毛笔字的行不?”
      “姑娘你等等,我把我老伴叫来。”
      我赶紧拉住为首那位跃跃欲行的卷发老太太:“各位,各位,我预先约了个人,先采访完她,再来采访你们好不好?”
      几个老人家听了,都有点扫兴地散了,唯独卷发老太太还不死心:“你采访谁呀?”
      “陈娣女士,住四楼的陈娣。”“哦,她啊,那个烈士家属呐!她脑子都糊涂了,你采访她什么呀?”
      “烈士家属?”
      “对啊,她老公抗美援朝去了,然后一直没回来,说是失踪。什么失踪啊,其实就是死了嘛,不然家里老娘老婆的,干嘛不回来?前些年才被追认成烈士的,待遇也高了,可惜啊,没什么机会享受了,也就剩下个养老院名额有用了。要说她也是死脑筋,听说当年她才结婚没两个月呢,又没孩子,愣是等了她老公几十年。她婆家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三代赤贫,还有个大哥留下的遗腹子,一个寡母一个小子,搞不清她到底图什么。”
      她唏嘘不已,末了,又不死心地问:“你是专门来采访烈士家属的吗?”
      我犹豫了一些,觉得实话实说可能不那么容易脱身,于是说:“也要随机采访的,采访一下你们的老年生活,不过要等我采访完陈娣女士。不如你先回去准备一下?”
      卷发老太太喜笑颜开:“好,我去换衣服!”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陈娣靠在床头,她的皮肤松弛地覆盖在瘦削的骨架上,好像用旧了的纸糊灯笼,虚张声势地支棱着,实则脆弱得不能支撑体内日渐衰微的生命力,但一双眼睛仍大而明亮,且在周遭密布细纹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神采奕奕。
      “坐。”她抬了抬左手,手上还贴着输液留下的胶带。
      我乖巧坐在床头椅子上,问:“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本来是想找贺意的,但是她现在不在这里。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当面给你比较好。”她把床头柜上一本稿纸递给我。
      “这是?”
      “小说的最后一章。早就写好了,但是一直没给她,害得她找了好久,”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私心想她多来看看我,她估计也知道,也没说什么。贺意是个好孩子。”
      “她确实是个好孩子,我想就算把手稿全部给她,她也会常常来看您的。”我真诚地说。
      她的目光落在手稿上:“可是我也舍不得呀,我舍不得这个故事结束。”

      ————————————————————
      你知道陈云是谁吗?
      陈云是我。

      我是陈娣,也是陈云。

      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里,父母在乡下没有田地,就举家到县城做工讨生活。我出生的时候上头已经有两个姐姐了,于是满怀失落的父亲给我取了“陈娣”这个名字。三岁那年,我被送给一家富农做童养媳,那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大我十岁,一个大我五岁,大的长得赖,小的身体差,一开始是说给大儿子的,没两年那家的大儿子跟红军长征走了,便说把我养大了做小儿子的媳妇也好,结果他羊羔风跌河里淹死了。我蹉跎成了二十岁的老姑娘,大儿子也没有音讯,婆家那时土地被收缴了,入不敷出,动了嫁我换彩礼的心思。娘家也有点急了,觉得我一连克死两个丈夫,面上无光。两家一合计,哄我连相了好几个人。
      大概是觉得当兵的杀气重,身上带血,镇得住我的命吧,所以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小军官。我不喜欢他们那样的,张口闭口打打杀杀,就是个兵痞。相了三五个,我不乐意了,怎么也不肯去了。
      我还记得那天,我坐在窗边,看码头呜噜呜噜叫的轮船,我家姐来劝我,我不听,我阿姆来劝,我也不肯,最后家婆来了,也不讲我,而是坐在床头,哭她丢了的大儿,殇了的小子,她说得悲悲切切,我坐在梳妆台前面,想自己做牛做马的小半生,到如今还要被娘家婆家联合哄上称,卖去折钱,再想一想要和兵痞子过的下半辈子,挨打挨骂,更觉得没有指望了,也忍不住哭了。
      哭完了,眼里的水没了,心就硬了,手帕一擤,也就答应去了。

      却没想到那是个很秀气的兵,书生模样,白白净净的,说是在军队里做文官,一看见我就笑出两颗大板牙,跟只兔子似的。
      他坐在凳子上搓了半天大腿,突然问我会不会写自己名字。
      我一听,有点不乐意了,他肯定是嫌弃我不会写字,比不上城里的小姐。但是我确实没有念过书,我讪讪答:“只会写姓。”在桌子上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他凑过头看,然后蘸了茶水教我写名字。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就一直咧着嘴,傻兮兮地笑着。
      我怎么也学不会写名字,想他觉得我笨,要笑话我,也不想学了。他就说:“这个名字也不好,叫什么‘娣’呀,不好听,意思也不好。”
      我生气了,心想:你算老几,还管我名字好不好。
      他又说:“陈云怎么样,云彩的云,天上的白云。”他说着在桌面上写下“云”字。
      我虽然觉得他随便给别人取名字不好,但是也忍不住看了一眼。我觉得“云”字还蛮简单好记的,再顺着窗棂看到天边真正的云,白得比今年的新棉絮还要扎实,好看。
      叫“陈云”好像也挺不错的。
      可是我已经上了户口了,叫陈娣啦,改名字有什么用呢?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他说:“我叫啊,我以后天天叫你陈云好不好?陈云……同志?”
      他又说:“陈云同志,以后我教你读书好不好?”
      最后他送我走出茶馆,好远了又跑过来:“哎呀,我忘记告诉你我的名字了,陈云同志,我叫梁书锦。”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我好久好久以后,才知道有这么一句话,里面有我们俩的名字。可是我没有机会问他,当初给我取这个名字是不是这个出处,就好像我没有机会,再听人喊我一句“陈云”了。
      我想这个名字真不吉利。
      云中谁寄锦书来?
      谁都不曾寄。
      谁都不能收。

      我又想,我这一辈子,不就像一朵云吗?
      他们要卖我做童养媳就卖了,要把我许给别人就许了,要给我改名就改了。我就好像一朵云,风一张嘴,就把我吹到任意的角落里了。
      我一辈子唯一不肯做云的时候,就是我等他的时候。大家都说他不会回来了,要我改嫁,我偏不,我为什么总要听他们的?
      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一两件荒唐事。做了,贻笑大方,不做,抱憾终生。
      我不怕被人笑话。
      这一辈子,谁不是在别人唇舌上,过自己的生活?
      只是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云了,也不要做风,我要做天边的大雁,和心爱的人,自由自在地在云中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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