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观测记录》要吃柠檬吗

9、血月

　　“老大？老大？”

　　马原头神色紧张地看着正倒在地上不断发颤的杜大壮，忍不住伸手去谈了谈对方的鼻息——还好，还有气。

　　只是杜大壮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他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就像要爆出来的鱼珠子，连眼球里的血丝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他的身体，也正因为极度恐惧而不停地打着颤，双腿不停抖动，看起来就像发了羊癫疯般。

　　可是就在几秒钟之前，杜大壮还不是这样的。

　　那本来只是一片半人高的常绿灌木林，也许仅仅是因为风力的作用，所以那些灌木叶才会纷纷呈匍匐状态。马原头以前的家乡就在南方，所以对这种景象见怪不怪。

　　可是杜大壮却就如惊弓之鸟般，这小小的风吹草动在他眼中都好像是前来寻他索命的冤魂。于是马原头看见杜大壮扯起嗓子对着那其实什么都不存在的灌木林大喊：“那?是个什么鬼东西，别装神弄鬼的，快滚出来!”

　　万花园里只能听到杜大壮的回音。这燥热难耐的夏夜，那吱吱叫不听的夏虫居然集体噤了声，月光像霜一般铺在地面上，照出一点一点漆黑的影。这些影子渐渐拉长，在马原头不注意时吞没了整座万花园。

　　月亮躲进乌云里去了。

　　也是在这一瞬间，杜大壮像一块失去了支撑的人形立牌，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地上。随后，他便像触电般浑身不停抖动，口中吐着白沫。

　　这副场面简直要把马原头吓坏了。

　　他又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那个偏僻的家乡。

　　那时他还小。

　　在那满是泥泞的小路上，在一片比人还要高的荒草中，走在他前面的三叔公正弓着腰背着一篓子山上割来的野菜，准备赶去附近的集市上卖菜。

　　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灰色的云朵笼罩着这座位于穷酸的小山沟里的村落。恍惚间，马原头看见那层层叠嶂的云雾后，有一只巨大的眼睛，它大过了星辰，大过了日月，大过了马原头那贫瘠的认知里的一切。它就那么安然自若地悬停在九霄云外，笼罩着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冷漠得不带一丝情感地注视着，观察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们。

　　马原头仅仅只是眨了下眼，那只神秘而巨大的眼睛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空中仍然只有那数不清的厚厚的灰色的云彩。

　　不多时，空中就飘起了小雨。

　　马原头的三叔公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一下子失去平衡，从山坡上直接翻滚了下去，最后重重地撞在了一颗坚硬的巨石上。

　　年幼的马原头又惊又怕地大叫着，他匆匆忙忙地跑下山坡，想去查看三叔公的伤势。但是当他跑过去时，却只看见三叔公目光涣散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好像看到了什么宝贵的东西般，缓缓伸出手，伸向了天空，像是在对某个东西乞求。

　　马原头似有所感地缓缓抬起头，细小的雨水滴落在他脸上。他的目光穿过了一片片由雨珠织成的网，穿过了一层层由会云组成的墙，最后都聚焦在了那只神秘而巨大的眼睛上。

　　那只眼睛，它冷漠无情地回应着地上于他而言如蝼蚁一般的人类的目光，回应着地上卑微的将死的人儿的哀求。于是它伸出了它那无形的手，马原头的三叔公也伸出了手，在马原头所看不见的地方紧紧相握，而在刹那间，原本已经濒死的三叔公突然剧烈晃动着他的身躯，就像浑身通了电般抽搐着。

　　马原头赶忙收回看向天空的眼神，他慌乱地看着三叔公不停抖动，口中吐出大量的白沫，最后挣扎结束，连眼睛都没合上就去往西天极乐世界了。

　　现在杜大壮这一幕和他的三叔公当初一模一样，以至于马原头都重新回想起了那段不好的记忆。他以前一直用着幻觉之类的名词来催眠他自己，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那么大的眼睛，因为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可是当他来到大都市听到一些青年学生们说着宇宙之类的名词，告诉他在那天空之上，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他又开始害怕起来。

　　马原头有时会在想，他是不是不经意间窥探到了这个世界隐秘的一角，那只巨大的眼睛会不会是那个所谓宇宙里的某个智慧生命，它一直在默默注视着这个地方，注视着所有人类。那么，它到底想要干什么？为什么，他看见了它，却一点事都没有？为什么，他的三叔公死掉了？

　　不过，幸好自那之后，马原头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那只压迫感十足地眼睛。所以他才在之后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偷偷摸摸的勾当。

　　可是现在，他看着倒在地上眼瞅着就要去往西天的杜大壮，一种久违的恐惧在他心中滋生。他抬头，用畏惧的眼神缓缓看向天空——那黑漆漆的夜空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那只眼睛，会在一直看着他们吗？现在，会是他降罪的时候吗？

　　天空中，一缕月光穿破了乌云的阻挡，重新投落在了大都市这片繁华热闹的土地上，渐渐的，那圆圆的明月从乌云的包围中破围而出，驱散了地面上的一点黑暗。但随后，这轮明月的中心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红点，这就像是在洗好了的餐盘上突然滴下了一滴血，这滴血混着残留餐盘上的水珠，渐渐开始将整个月亮染红。

　　马原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而在他身边被绑架来的苏明远也在这一时刻发出了不安的啼哭。

　　一股强劲的风自不知道何处吹来，转眼间便横扫了万花园内整片园林，树木在发颤，鲜花在捂眼，青草在匍匐，动物们在哀嚎。

　　当红色彻底吞掉了月亮，那熟悉的，让这颗星球上所有生灵敬畏地存在便在万人臣服中登场。

　　那只虚无的，可以容纳下世间一切事物的眼睛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出现在那轮血月上，融为了一体。它用它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眼珠牢牢凝视着大都市，凝视着万花园，凝视着马原头和倒在地上的杜大壮，以及一旁痴痴傻傻的苏明远。

　　马原头感觉自己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停止了。他的双腿止不住地打颤，最后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那是监视者，古老而伟大的监视者，它来了。它为你们而来。”

　　“臣服吧，卑微而无知的凡人。”

　　“用你的血肉之躯，去向监视者赎罪。”

　　“用你那龌龊肮脏的灵魂，去向监视者请求原谅。”

　　马原头与空中那只巨大的眼睛对视着，心脏剧烈地跳动，就像一颗跳球般一刻不停，迫不及待地想要破胸而出，去逃命。

　　地上的杜大壮又难受地翻滚了几下，最后彻底没了动静。他的双眼里渗出一条条血痕，最后整颗眼珠也脱落了下去，就像是雪糕融化后添加的果粒。而接下来，杜大壮整个人也正在一点一点凹陷，他的身体就像一个皮球，两个血窟窿不断泄着气，最后彻底变成了一张人皮。

　　而这张又干又扁的人皮又渐渐地化为了肉色的汁液，顺着土地上的缝隙流进了地下水里。

　　只一会儿，整个万花园就彻底没了杜大壮的痕迹了。他消失得一干二净。

　　苏明远傻傻地在一旁看着，大张着嘴巴，最后哭得更厉害了。

　　马原头并没有注意到周边的变化，他仰头看着空中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它洞悉。他透过那只单调的黑白色眼睛，透过里面那颗包含着日月星河的眼珠，看见了他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第一次啼哭；看见了他背着书包走入学校，第一次读书；看见了他拿着小刀走在小巷子里，第一次抢劫……

　　马原头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近40年的人生旅程此时正在空中那只眼睛里走马观花地播放着。

　　马原头浑身僵硬，他恐惧地连牙齿都在打颤。

　　那只眼睛仿佛正在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事，它都知道。而他所要承受的代价，也应该在此刻由它来亲手降下责罚。

　　最初，马原头只是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被人生生地折断，所以他只能呈大字型得瘫倒在地上。接着，他感觉他的身体在渐渐变软，能支撑的骨头就像消失了一样，五脏六腑互相狠狠挤压，最后马原头忍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血珠直接溅射到了不远处坐着的苏明远的脸上。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反复蹂躏着马原头。在马原头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了那燃着灰烟的山林，看见了熟悉的老寨，看见了昔日他那些所谓兄弟们和他当初的领头。他们一瘸一拐地朝着马原头走来，每走一步，他们身上的肉就脱落一块。当他们来到马原头身前时，已经只剩下了骨架，但是他们仍然发出了记忆里的声音，他们对马原头说：“回家了，逃兵。你该回到你的归宿了。”

　　……

　　万花园里，苏明远看着空空如也的前方，眼角还残留着一滴未干的泪水。他呆愣愣地一动也不动，似乎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捡起地上不知道是谁遗落下的棒棒糖，美滋滋地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今天是7月1日，是满月。它就像一轮白玉盘，皎洁无暇得，似乎没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