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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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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终于降临了。
先是一记黑云压城般的浓墨挥洒,与天空相融汇而成另类的水天一色,接着一片浓雾把黑色揉弄成含着彩沙的海,又轻柔抖落开来,月亮接班之时,那百花楼上的新绸也跟着飞起,嫩红鹅黄柳绿水蓝,好一片盈盈惹人怜爱的斑斓色彩。
可能是一炷香的时间,也可能只有一瞬,阳镇就完完全全地变了模样,而阴镇,就从这片色彩里,缓缓浮现了出来。
带状的起着微波的河,雕栏画栋式样的阁楼,鱼龙混杂着的浩浩长街,左右而去,前后步开,走到最中心,骤然竖立起方圆唯一、艳美至绝的双生高塔。
那就是阴镇的最高处、也是最为热闹通灵之地——百花坊。
花魁郑旦倚在百花坊的最高一层处的栏杆上,身着锦绣双蝶钿花裙,随云髻上艳丽一支芍药、连带着插上三四只描红镶玉金步摇,衬得她好不美丽,手上又抬着个刻着云纹牡丹的漂亮烟枪,一双漂亮眼睛往下睨着,时不时吐个烟圈,撩得人不能自己。
往下是一段层层叠叠的阶梯,各类美艳女妖在其中飞来下去,姿态娇柔可人,也有各类人鬼在此穿行,都端的是一派狎昵调笑,孟浪至极。
她对这景象算得上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视线从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上移开,转到一些新出现的脸上来,又挑挑拣拣地筛选掉那些不三不四的,最后总算选定几个目标,手指在栏杆上打着转,似乎在犹豫到底哪个更符合心意。
到底是没有喜欢的。
她心想。
郑旦又吸了一口烟,沉沉地往下看去,一连跳过十几层,看到那最底部的地方,烟圈散开在她如花似的鬓角旁,又变得了无痕迹。
而最底一层处,人头躜动,中有两个身影结伴走来。
江如故喜欢龙,也喜欢衣服上摆个龙纹绣点帝王花,但撇开那些个龙纹金边御制般的衣裳,这个人本身的气度就足够出众。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放他身上着实得反一反,别的不说,光是相貌就能将人往煞里折。此刻,他虽未盛装出席,只是稍加装点,便已显得贵气非凡,引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这番打扮,倒不是为博人眼球,而是为适应时度。
能来到阴镇的都并非等闲之辈,妖魅鬼怪、人魔修士比比皆是,甚至还有部分人类中的王公贵族,都穿着珠光宝气、镶金戴玉,如若打扮得过分简朴,反而会引人狐疑,这样适当地吸引注意,倒是显得更为合适一些。
果然,部分人虽然稍稍被惊艳到,却不近身,转而顾着自己去了,少数仍有意思的,也只是暗暗注意着,偶尔看一眼。
比起江如故,纪青衫就不扎眼多了。他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个公子哥的模样,除了衣服比起白日里鲜艳一些,配了些士子贵族常用的装饰,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他身形偏瘦,还显得有些单薄。
两人虽是结伴进的百花坊,却靠得不近,反而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分从两路而去,像细小的石子落入长湖,微波起一点涟漪,又重归于无。这是他们之前所商量好的,分开行动,彼此相隔,但也不离得太远,方便神识之间近距离相传。
这花坊的最底一层,是类似大堂一般的东西,中央置着花朵样式的舞台,上有若干鬼灵歌姬在翩翩起舞,而周边多是一些摆满的酒席,布置着许多美酒珍馐,只是食物供给来自何处却让人不敢细究。大堂很宽阔,底下瓷砖花纹繁复,描绘的是东洋风格下的浮生百态,而欲往上层走,则要通过那红漆木制云梯。这地方有规矩,除了那些个坊里的伎子,旁人不得轻易飞上来去,所以提供着这云梯,方便着客人们往顶上登。
纪青衫看了看这花里胡哨的底层,抬步顺着人流往那二楼走。他在袖子里藏了个袖珍八宝罗盘,时刻感应着动静,来决定自己抬脚往哪处走。
江如故的角度看不清楚他的去向,但也心系着罗盘,便用神识隔空问他道:“师兄,如何?”
“不好,”纪青衫已经走到了二楼的地方,这边上倚着不少媚眼如丝的女鬼,看得他头皮发麻,忍不住躲开,“这罗盘一进来就找不着东西南北,恐怕这里有东西干扰。”
他们带着的这个八宝罗盘,是天庭专门用来探测灵物的东西,自带灵识、通晓人意。刚在百花坊外时候,罗盘虽有微弱迟疑,但却直直指向坊内,让他们心神放定,明白先前认为的没错,这中心的百花坊一定有蹊跷,可进了坊,这罗盘就乱得成了现在这样子,不禁让人摸不着头脑。
江如故听罢,眉头一锁,又顾虑着周围马上松开,传音道:“无事,师兄见机行事便好。”
他方才随意地拿了个庙会上用着的半脸面具,那面具上是漂亮的烫金,只是边缘那接缝处有些粗糙,表露着这只是个假珍贵的玩意,此刻看了看,却是戴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和漂亮的下颚,把自己的神情掩藏在了这略显庸俗的面具后面。
纪青衫听着他的话,沉吟了会,道:“那你我都先看情况探查,有情况再联系,凡事小心为上。”
江如故回声道:“好。”
清正仙君等了一会,不见再多的话,便也自顾着自地去了。
其实纪青衫自己,是习惯于独来独往的,他本身性子就清淡,除了那些必不可免的交道,其余时候都自己做事情,典型的独善其身。其实倒也没那么过分,只是习惯了一个人罢了,如果多了别人,就容易时刻记挂,就算在此的人不是江如故,也容易成为他所分心的事物。虽说难堪,但也要讲,因为着没有人记挂着他,所以他并不想、也不喜欢记挂别人。
这样的人无疑是可悲的,纪青衫自己颇为清楚。
这世间的感情太过复杂,谁也难以理解,先不论那七情六欲,就单单论一个最容易寻觅的情字,便已难倒天下无数人。有人说自己有情,有人说别人无情,到底有情无情,难道不得问句谁又懂得什么是情?有些时候特别深刻的爱,说不定还掩藏蕴含着特别深刻的恨呢。
纪青衫也听过这样的论调,他没有过这种体会、也从未因着得不到江如故的回应就生起恨来,但认为是有三分道理。要让他选择而来,他宁可一个人,也不大愿意和别人一道。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存在着一个界限,世界上大抵没有什么真正的悲欢相同,哪怕是已经算个境界的甘苦共赴、也常叫人害怕被时间磨成另一番浑圆。纪青衫看尽人间诸多苦难,每一次执正都有不同的感悟,但他从不深入,只因为牵扯不起,也是因为他和江如故之间那些年的情谊,现在几乎找不着痕迹,遑论其他?
此时此刻,他身在这热热闹闹的百花坊里,又想起今个下午时候的江如故,不知道怎么的,又是心里一点唏嘘。从那么小的、丁点大、只会抱着他的腿咿咿呀呀说不清话的孩子,又到十几岁的少年,最后变成现在这个完全看不明白心里在想什么的泽天仙君,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呀。
他胡乱地想着,岁月杀人,诚不欺我,又想,这次回去,他一定离江如故再远些。
纪青衫就这样上到了百花坊的第三层楼。自这层起,人就少了些许,也就方便他将这坊内的精致装饰看得更加明朗清晰了,他轻轻地从那乱七八糟的神游中脱身出来,打量起这些柱子。很多事情,怕非表面上那么简单,在细节处,反而更可能寻觅到蛛丝马迹,这是他多次执正得到的经验,姑且在此一试起来。
也许经验确凿有点用处,这地方还真给他瞧出了些什么不一样,纪青衫仔细分辨了一下,发觉这柱子上的花多是牡丹,其余花种虽有,但都大抵只做衬托,中为牡丹最为雍容华贵,夺人心目。
莫非这百花坊、或者说阴镇的幕后者,对牡丹有些什么不一样的情结?
纪青衫不得其解。他又收回放在柱子上的手,转而抚向栏杆,看着这栏杆精致,中接的云拱处竟也是雕刻成个牡丹的形状,便心下又是稍稍愕然。
然而这点看是看出来了,再深却联系不上什么,毕竟牡丹形状的画、器物设置得多,虽然显得可疑,但说不定就真是人家喜欢牡丹。就算是鬼,也有情欲,喜欢个牡丹,倒也不犯人间的法。
他从着这三楼往下望去,一片歌舞升平之景,向上看,绫罗彩绸、美艳妖鬼,有些眼花缭乱,觉得牡丹也应景,都十分漂亮华贵,热闹艳丽,全然符合这里的摆设。
正想着,突然看到眼前掉下来一个东西,刚好从着他眼前滑过,他向来眼疾手快,想也不想,便是伸手去接。
他这人倒也厉害,一伸出去便恰恰好接了个满怀,但这番贸然出手让他心头一跳,赶紧定睛去看,怕着接到什么不该接的东西。待到他看清楚,不由得心中有些哑然,那是一支烟枪,上面刻着的竟也有牡丹。
这地方确实有人喜欢牡丹,他心中估摸着摁实了。
他往左右看去,没见到有谁出声发问,又探出栏杆去往上看,也没见到有人同他一样往外探,拿着这牡丹烟枪,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是如何是好。他稍稍垂低眼睛去端详,只见这烟枪较于一般的更为细长风流,手拿处涂着黑漆,两条红金的线细细并在一起,一连往那雕琢成金粉牡丹的出气口而去,而那牡丹中心一点透明质地的小小球体,似乎只要有烟排出,这儿便会发出点莹莹的亮光。纪青衫自己用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烟枪,对这东西只明白一两分,加上自个儿喜欢的是清简,当下觉得这牡丹烟枪漂亮是漂亮,装饰得却有些太过了
没人寻觅这东西,他也没那个敢着大喊一声询问的性格,便只得在原地待着。就这样张望片刻,还是没有什么发现,便将那烟枪拿着先,转身往旁走去。
他走得不快,只是有些喜欢低着头,有些人的性格从走姿中就可瞥见一番。纪青衫的走姿不算开阔,也不悠闲,是一种很轻缓、很端正的走姿,别人看过来,多会觉得这个人心思清灵、七窍玲珑,才能走出这一点灵敏的姿态。
他刚走过下一道牡丹柱,就感觉有人拉住了袖子。
其实按照他的想法,他是不会有人看得上眼的。先是相貌算不上一等,再然后也少了女子们专情的那番俊朗,又言语沉闷、为人古板,从小时候小孩子们见到他就会哭这一点看来,就算现在成了飞仙也没多少长进,加上心思全向着不可能的别人,便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风流逸事都和他没有关系。
只是他是怎么想,别人是怎么想,总是投射不到一起。这点纪青衫并不清楚,也就到底不知道别人眼里的他到底什么样。
他只觉得有人拉着他,便回头去看,那百花坊花魁千娇百媚的脸便出现在了面前,甚为漂亮娇艳,正眼里含着兴味、毫不避讳地直直看着他,嘴旁那一抹笑意甚为动人。
“公子……那是奴家的东西。”
原来这女鬼刚才藏在这柱子后面,一直不应声,就等着此时他转身走过去,好拉住说一番。
纪青衫消受不来此等福利,不但没有丝毫心动,还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师父在他小时候老喜欢用女鬼媚人杀害全家等等的故事恐吓他,使得他一见着女鬼,就不禁想起过去遭受的那等惊吓。
郑旦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越看眼前的人越觉得喜欢,不禁放肆着自己的眼神去体味。从那带着红玉配流苏的发冠,再往下,清瘦的眉、一双低垂着看她的凤眼,虽说内里并未有什么情意,却仿若天生带着千万种情思般、眼角眉梢都是风韵,那点红痣点在左眼卧蚕下,竟有些艳丽的味道,这相貌放旁人身上,估摸得娘气不行,眼前的人却清灵得很,让她更加欣喜。
她阅人无数,看过不少中庸的相貌。那些皮囊不一定不俊美、不一定不漂亮,但是从来都少三分灵气,多几分乏味,要说漂亮男女,这坊间多得是不得了,她觉得动人的却没几个,举目望去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或许那些只看着表面的人喜欢,但她是真没一点兴趣。
眼前这个,不是一等一的相貌,却是一等一的绝,别人不懂得、倒让她捡了这个便宜。
心下想着,她往前一步,歪歪头,那拉着纪青衫袖子的手慢慢下移,转而轻轻抓住了清正仙君的手腕,嬉笑道:“不知道公子,可否……”
纪青衫连忙要拒绝,感觉着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一下子更是汗毛倒竖,又生来不是个会拒绝别人的主儿,只能琢磨着自己该委婉,但突地想起自己现在得是个来逛花楼的贵族公子,美色当前,哪能拒绝呢?便硬着头皮地回复道:“原来这是姑娘的烟枪,是我失礼了。”
想了想,又接上一句:我给姑娘赔个不是。”
清正仙君觉得汗颜,实在苦于应付,只希望不要因此出卖了身份。哪想到对方看着他这番模样,全然不觉得哪里不好,反而是笑着把还回来的烟枪往他那一推,媚眼如丝地道:“倒不必跟奴家客气,公子拿到,就先放公子那里……奴家姓郑单字一个旦,如若公子不嫌弃,可以唤奴家旦娘。”
纪青衫听了稍许,真的是有些喊不出口那个名字,小小往后退了一步,他想联系江如故,但又忍住了,毕竟这状况联系江如故并不好,他的师弟、应当和他的师妹凑一块……虽然这样想未免难受,不过确凿如此。他避开郑旦的视线,转而去看那精致的牡丹烟枪,道:“姑娘可是吸烟的?”
郑旦本没听见纪青衫唤她旦娘,还来不及为这失望,又为着这话的内容一愣:“公子也懂烟?”
纪青衫抬起手,把牡丹烟枪拿正,那姿势颇为老练,看得郑旦有些意外:“我看公子的外表,倒不知道公子也有烟瘾。”
清正仙君总算感觉此时正常了些氛围,便道:“倒也不常,称不上烟瘾一说,不过是偶尔提提神。”
“我看着倒是有得很,”郑旦眉眼弯弯,“哪有寻常人拿得这么娴熟的?再说了,酒鬼也会说自己没醉。”
“那姑娘又是为什么吸烟呢?”纪青衫诚恳地扯着东西,避免着和她肢体接触。
郑旦见多了那类一上来就谈着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均是夸她这烟枪漂亮,又是夸着她漂亮,鲜少有人问她为什么吸烟的,一时间竟然有些答不上来,又见纪青衫拿着那烟枪时候,手腕纤瘦,肌理细腻,这才想起自己这是一夜风流的烟花地,讲得太多反而没趣,不由得又把自己的手臂贴着上去,笑道:
“公子要想知道,大可跟我来。我知道这儿最好的烟在哪里,到那里去,我们想聊多久,都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