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凤、焚恋》望春山

15、钱谷阳(自述)

　　钱谷阳入土之前，我去看过他。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步伐颤抖、将要灯尽了。

　　他的结发妻子，夏幽兰，前两年生了一场大病，归西了。他与夏幽兰的两个儿子，因为参与了政变，被杀。现在，只剩一个女儿，照顾他左右。

　　他惊异于我的容貌未变。

　　我告诉他，我是吸血鬼。

　　他问我，刘化凤，你，为什么来拜访他？

　　我说，你是我久隐居山林之后，几十年来第一个拜访的故人。

　　“为什么我是第一个？”

　　“因为你是花妖姬的初恋，我比较嫉妒。”

　　他反而笑了。

　　同为男人，我很是理解钱谷阳。他爱上过花妖姬，也爱上过夏幽兰。

　　说明，他是一个很普通很正常的一个男人。世间，像吴宁潇和我这样深情又专一的男人，确实不多。

　　而，花妖姬遇见了两个。

　　我真是羡慕她。

　　钱谷阳垂暮之年，曾与我交心地交谈过，我想，这篇纪念老朋友的文，应该以他的口吻与心境写出——

　　很多人都说我钱谷阳正直，我承认，但是我也不是一点坏心思都没有。

　　炎炎夏日，微风拂过我的脸颊，饭馆小二的声音和其他人关于花伊派的议论，我听得有些不真切。

　　听到花妖姬死去之时，我傻傻愣住，一时觉得对不起她。

　　至今，也不敢告诉她，我骗了她。

　　那天我们一起被困在她的房间，她愿意我看花伊派的武功秘籍。后来，我趁她不注意，拿走了她的武功秘籍。

　　从此愧疚难安！

　　她死前还不知道我竟然对她做了那样的事！

　　我有一个亲妹妹，她被宁王朱宸濠困住了。

　　朱宸濠……何等尊贵地位之人！

　　他说，如果我能偷来花伊派的秘籍，他放了我妹妹。

　　其实谁都知道，抢花伊派的秘籍就等于去送死了。

　　路上我遇见了一生的恩师——唐伯虎，他与朱宸濠打过交道，给我出了一些保全自己的法子，经年之后，在他的教导下，我慢慢习得作诗作画的技能，初步了解科举考试。

　　万万不知，那宁王朱宸濠拿走了花伊派的秘籍，却也不放我妹妹。

　　恩师唐伯虎继续教授我以科举的知识，我盼某一日在朝堂之上能将宁王朱宸濠的斑斑劣迹昭告天下。

　　我是从哪一刻喜欢上花妖姬的呢？

　　应该是她为我搽拭伤口之时，虽然皮肉痛，心里却甜滋滋的。

　　每每想到她离开了人世，我的心里就是揪心的一阵痛。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心伤才渐渐愈合了些许。

　　夏幽兰，她是一个名声在外的女侠，我很敬佩她。

　　当得知她与我一样认识花妖姬，都渴望为花妖姬报仇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夏幽兰笑起来好看。

　　夏幽兰失恋了，她对我说，她喜欢吴宁潇，但他已心有所属。

　　我想安慰她，我告诉她，从前我也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待我很好，可是我却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一度让我痛恨自己的事，她死了。

　　我都没来得及告诉她我爱她，告诉她我想和她在一起，告诉她我拿走了秘籍，原谅我好不好？

　　夏幽兰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钱大人比我更可怜！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望着天空，其实我都已经放下了，现在对花妖姬的愧疚反而多余爱，唯希望能帮到她查出真凶，唯希望她来生好好活着，唯希望她找一个好人家好男人风风光光地嫁了。

　　夏幽兰也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或许，很多年之后，我对吴大哥的感情也会像你这般吧！时间过得太久了之后，就不记得当初的爱情是什么样子了，都放下了，让那些得到的得不到的怨念痴念情念都随风而逝吧，只希望他能够一直幸福。”

　　这就是释怀吧！

　　像我对花妖姬的感情一样，我在释怀，也是在拯救我自己，将我自己从对一个已离开人世之人的浓浓的爱意与深深的愧疚中拯救出来。

　　救赎，是这八年来我给自己酝酿的最好的礼物。

　　而将我彻底拯救出来的人是夏幽兰。

　　那一次，我们一行人应邀前往花伊山庄查找当年的真相。

　　吴宁潇一路上陪在衣着奶杏色衣衫的吴夫人身边。

　　夏幽兰不喜欢我叫那女子吴夫人，可那么明显的暧昧关系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夏幽兰对奶杏色衣衫姑娘颇有敌意，甚至晚饭也告诉我不要给她备饭。

　　“区区感情，尚不可牵绊住夏女侠吧？”我总觉得到不了不给人家姑娘备饭的程度啊？莫非，女人心，海底针？

　　夏幽兰突然向我凑过来，凑得很近，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跳的好快，她在我耳边小声嘀咕:“此女，魔教也。若不是碍着吴大哥的面子，岂止区区不备饭，纵使饭里有毒也合情合理！”

　　夏幽兰给我的感觉总是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不是言这样不好，只是我觉得鲁莽至极。

　　吴宁潇吴大人能看上的女子自然有过人之处，更何况这几日相处下来，我并没有觉得那个奶杏色衣衫的女子有何不妥之举。

　　我们夜宿住在花伊山庄的那晚，夏幽兰出来舞剑。

　　她像是带着巨大的能量，冲破漆黑夜晚的茫茫苍穹一般，那火气，竟比我一个男子还要旺盛几许。

　　她很吸引我。

　　“明天我们或许可以知道真相了，花妖姬的仇我一定要为她报，还百姓和武林一个交代。”，“钱大人，您武功如何？”，“钱大人……今夜和我一样无法入眠吗？”

　　她察觉到了我在看着她，慢悠悠地对我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语。

　　很多问题，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只是望着她。

　　月色真美，月下的人儿更美，一时半会儿我竟恍了神。

　　二日，那人如约而至。

　　只是，我们并未见其人，只闻得其声。

　　最后，黑衣人提醒我，若想破解流于民间的虚假金银货币之事，要多加注意宁王朱宸濠。

　　我惊讶，朱宸濠？

　　朱元璋的六世孙。

　　那是那个恶人强迫了我的妹妹！！！

　　他难道？这可是不能轻易碰之人啊！

　　反过来想，皇上派我调查此事，难道是他已知是宁王朱宸濠所为，故想抓个正着？
　　吴宁潇私下与我说，他怀疑约我们来花伊山庄之人就是刘瑾的养子刘化凤。

　　我点头，送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反而笑了:“钱谷阳，你干嘛那样看着我？我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搞得好像你喜欢我一样，在眼神里面暗送秋波。”

　　我捶他一拳。

　　他笑得更厉害了:“该不会钱兄也要坠入爱河了吧？你以为兄弟我看不出来啊？你们两个昨晚因何事聊那么久啊？还是没什么事，就是想聊啊！”

　　吴宁潇投给我一个诡异的眼神，然后用右手食指指了指一旁的夏幽兰。

　　夏幽兰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衣裙，头上戴着海蓝色的珠簪，腰间佩戴着蓝绿相间的佛玉。

　　吴宁潇在一旁煽风点火:“我把看着长大的妹妹交给你，很是放心。”

　　放心个头啊！我只是有一点点好感而已，怕是吴宁潇察觉到了我的想法，使劲撮合我们，既帮他解决了感情纠缠的麻烦事，又帮了我？

　　哎！情未深，何以言！怕错付了情衷，又怕错过了姻缘。唯有试一试，鼓起勇气表达，成与败虽由不得自己，但只求情分再深些。

　　夜色凉，我为她带来了精心熬好的白粥。

　　她身上萦绕着缓缓茶香。

　　“其实，我不太会做饭。这是我第二次做给女孩子！”

　　她淡淡道:“第一次，是给哪个女孩子做饭”

　　“花妖姬。”

　　她默默地喝掉了白粥。

　　她是不是也再期待我的主动呢？

　　我说:“你以前都跟着吴大人做事，现在我手头也有一件较为紧急的大事，你可不可以来帮帮我？”

　　我告诉她我的打算，我明日即将离开花伊山庄，去暗中调查宁王朱宸濠。

　　“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一起调查宁王朱宸濠。”

　　她没有吱声，我的心里不知为何，忽然之间，空落落的。

　　我试探着说:“我挺喜欢你的。”

　　她终于开口了:“钱大人，您说笑了。”

　　“夏女侠，我是认真的。以后，可以直接叫你幽兰吗？”

　　“不可以。”

　　我尴尬了:“说实在话，我很欣赏你。”

　　她突然哭了。

　　“是不是……钱大人……你说实话！是不是吴大哥，让你把我带走的”

　　我明白，如果这次她不跟我走，可能岁月不饶人，从此以后，我们可能再也遇不见了！！！

　　她说，明天中午给我答案。

　　二日，早晨薄凉，我早起，为每一个人熬了一碗白粥。

　　夏幽兰看见了我，和我打了一声招呼。她往死亡彼岸花冷月的房间方向走去了。

　　等我熬好了白粥，端着碗出来时，却亲眼看见吴夫人欲射杀夏幽兰，而吴宁潇先其一步，射中了吴夫人的右臂。

　　那箭有剧毒。

　　那毒是我昨晚特意抹上去的。

　　我发现死亡彼岸花冷月略有异常，所以不得不防。箭上的毒我谁都没告诉，更不敢告诉吴宁潇，生怕吴宁潇色迷心窍说漏嘴，透漏给了吴夫人，而吴夫人又与冷月交情甚深。

　　偏偏没料到，吴宁潇顺手拿了我的箭，射在了吴夫人身上。

　　冷月打了吴宁潇一掌，骂他:“坏男人，竟敢伤花儿！”

　　吴宁潇晕倒在地，一动不动。

　　周身的气味有些异样，我忍不不吸气，却无奈头昏脑涨，头重脚轻根底浅地躺在了地上。

　　“是迷药，小心。”我望着了夏幽兰的方向说着话，眼睛却睁不开。

　　鸟语悠扬，霁月清风，娓娓动听一曲《相思苦》，情深款款的琴声唤醒了我们。

　　那时淡清道士在弹琴。

　　“您下山了？”我揉揉头，问道。

　　淡清道士叹息:“我隐于市藏于大山深处已经八载光阴。不想人世间竟发生如此变故。”

　　我记得淡清道士与离世的花三爷是同门师兄弟，两人共同爱慕花妖姬的母亲。最终，花三爷赢得美人芳心。

　　淡清从此入佛门。

　　淡清道士出山，恐怕是与某人有约定，应邀前来。

　　吴宁潇醒了:“敢问您是否为淡清道士？晚辈冒昧问一句，您来此处来破旧已久的花伊山庄有何目的？”

　　淡清道士换了一曲《红尘伴》做弹，口中悲切唱着:“老朽曾遇一孩子，甚是喜爱，因着故人的面子和念及她年龄小，没带走做书童。我曾给那个女孩子一把匕首，那匕首有机关，里面的纸条写了八年之约。八年后，我将带她入佛门，以清六根，也算是对师弟当年抢我爱人的惩罚。”

　　“看来您尚未参透红尘啊，不然也不会硬要她入佛门。”我叹息。

　　“我若参透，便早就出山了。可是纵然我武功高超，依然参不破一桩婚，当年的耻辱与不甘心夜夜入梦，化成心魔，扰我清梦，乱我凡心。”淡清道士苦楚。

　　后来，吴宁潇醒了，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见他这样子，我猜是因为吴夫人，但却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掩面而泣，我急了，三部并做两步路，向他而去。

　　随着我们一沓一沓的碎碎念，淡清道士忽然陷入沉思。

　　远方夕阳浸漫他脸上的沟壑。

　　他还是老了啊！

　　他忽然说:“我猜，你们说的那个吴夫人，是我的女儿，花妖姬。”

　　花妖姬！

　　淡清道士的女儿！

　　花妖姬！

　　我认识的那个天真无邪烂漫可爱的花妖姬！

　　可是刚刚那箭有剧毒啊，花妖姬岂不是没命了？

　　我……望着吴宁潇抽答的泪脸，捶胸顿足:“吴兄，你打我吧！打死我吧！全都怪我，本来你只是射一个箭，都怪我多心烂肺，于那箭头抹剧毒！”

　　我本带着对花妖姬的愧疚。

　　我曾感谢她。

　　我曾爱过她。

　　后来，我以为她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所以我又爱上了别人。

　　我爱过郑玉儿，可是她瞧不上当时未考上科举的我。

　　我爱过夏幽兰，可是她一心一意爱着吴兄，从未想我。

　　我是一个男子，算不上深情，也容易爱上别的女人。可是一旦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只要她爱我，长长久久陪在我身边，我便会对她不离不弃。

　　我一直都觉得我活得真实，比吴宁潇和夏幽兰活得都实在。

　　我今又间接伤害花妖姬，很可能送她入黄泉了！
　　悔！悔！悔青了！

　　那熬好的白粥香，携着花与草的芬芳，萦绕在我周身，久久不散。

　　后来，我们就彻底走散了，吴宁潇像是疯了一样到处寻找花妖姬的下落，夏幽兰为了理想与我一同处理公务。再后来，我们就结婚了，一直这样平平淡淡生活到现在。

　　“刘化凤！”

　　是钱谷阳在喊我。他结束了回忆，淡淡地笑着看着我。

　　钱谷阳道：“吴兄还活着吗？你可曾见过他？幽兰临死前曾将此信托付给我。我们这些年从未间断过，不停地打听吴宁潇和花妖姬的消息，无奈，不得其果。眼下，我恐怕活不过几天了，这封信交给你。”

　　我看着他驼得厉害的背，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我离开他家时，黄昏的光暗淡得特别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久，恐怕这个世界上的故人是剩我和她两人了，何凄凄！